“婧妃于紫微宮足不出戶後,詛咒皿案是不是再也沒有發生過了?”我問道。
蕭奕然觑着我道:“當然。然而這無形之中,更加證明了婧妃就是詛咒皿案的真兇。”
我不禁道:“若非聖上眷顧,婧妃十六年前可能就要被處死,後宮争寵,排除異己,那位娘娘好狠的手段。”
蕭奕然嗤笑道:“到底也隻是眷顧而已。”
“你好像對聖上的應對很是不屑。”我笑看蕭奕然,“可當時事情所有的矛頭,有形無形都指向婧妃,聖上當時又能如何?你若是聖上,當時你當如何?”
“婧妃無辜。我當然會為婧妃洗清清白。”
“若婧妃真是真兇呢?”
“那就更好辦了!”蕭奕然望着我道:“夫妻一體,我若是聖上,婧妃是詛咒皿案的真兇,和我自己殺了人又有什麼區别?”
我笑了道:“可惜你不是聖上。”
“我當然不會是聖上。”蕭奕然道:“我也不想做皇帝。”
我疑問道:“相爺不見幾王奪嫡,争得頭破皿流麼?天下人誰不想做皇帝?相爺為何不想?”
“我若做了皇帝,你永遠不會嫁我。”蕭奕然執着我的手,一雙深幽黑眸凝注着我,“我不想做天下人的君,我隻想做你一個人的夫君。”
我凝望着蕭奕然,我心生仰慕,甚至起了情愫的這個雍雅俊美的男子,他對我更是萬丈深情,可我為何在嫁給豫王之後,才遇見他?又在愛上豫王之後,他才走進我的内心?他終究是來遲了一步。
我側過臉不看他,繼續跟他聊着蔡元帥道:“蔡元帥到如今好像都沒有娶妻,可見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忘記過婧妃。他本就嫉恨聖上做着婧妃夫君,婧妃幽閉紫微宮十六年足不出戶,他更因此痛恨聖上作為婧妃夫君的無情。多年來,疆場的殺伐沒有撫平他内心的仇恨,甚至仇恨發酵膨脹了起來。直到四年前,魏軍敗兵。我被齊軍追擊到東淄國境。在東淄國境跳崖……他覺得天降良緣。他選中了跟我年齡相仿的柳玥。”
我看着蕭奕然,“蔡元帥籌謀多年,走的每一步棋應該都有他的理由。他令柳閣老收了柳玥為義孫女,給了柳玥可以匹配皇族的尊貴身份,又讓柳玥借着奚家之女的身份嫁給皇長子雍王,除了動蕩東淄國的江山外,他亦意圖柳玥真正的身世曝光後,成為皇族笑話的雍王,永無繼承帝位的可能。蔡元帥實際針對的不是雍王,而是雍王的養母,當今的國母。十六年前後宮詛咒皿案的真兇,其實是皇後娘娘,對嗎?”
蕭奕然笑望我,“難得你猜得到。”
我坦誠道:“其實是離開皇宮的那日,中元節的午宴上,帝後争執,皇帝說,若不是皇後是他親表妹,他顧念與皇後青梅竹馬之情,十六年前,就将皇後丢去冷宮了。十六年前,發生的,能讓皇帝對皇後記恨不忘的,也就導緻婧妃娘娘于紫微宮足不出戶,那件事背後的皿案了。”
蕭奕然道:“所以我不喜聖上。撇去我的身世不提。我母親不是他心中所愛也就罷了。婧妃是他心中摯愛,那件事後不久,他即追查出真相。卻為了保全皇後,他不欲還婧妃清白。也難怪婧妃與他鬧翻,十六年來,于紫微宮足不出戶。”
“也難怪蔡元帥嫉他恨他。”我接口道。
我望着蕭奕然,一笑道:“其實,我跟雲山先生一樣,一開始也覺得柳玥背後的主謀,欲動蕩東淄國江山的那個人,是相爺你。相爺有支配柳閣老的權威,相爺從皇宮帶我回相府的路上,亦說你不喜歡東淄皇族。——不過,回相府的當晚,見到相爺鞠躬盡瘁,憂勞國事,批閱文書到深夜,我便知道,相爺不是幕後黑手。”
蕭奕然失笑道:“一個人懷疑我是壞人也就罷了,兩個人都懷疑……你們是我身邊最親近的人,尚且都做此想,如豫王一般嫉恨我的人,不知還會怎樣想我。我長的如此大奸大惡嗎?”
“誰讓相爺有令柳閣老協同作案的權威,位高權重呢?”我笑道。
蕭奕然道:“我乃文相,位高權重;蔡元帥是武帥,統領三軍,同樣位高權重。”
我理所當然道:“還不是相爺常年在皇城,置身亂城暗流的中心;而蔡元帥遠在千裡之外,看起來遠離紛争。”
蕭奕然失語一笑。
……
又行路了幾日,終于臨近東三省的地界。而随着越近東三省,天氣越冷。當進入東三省地界後,更覺風霜嚴寒。而時節還是九月。在皇城可能還穿夏衣,在東三省卻已經需要穿棉袍了。
我是輕裝簡便進的相府,随蕭奕然過來東三省的路上,行裝也帶的不多。蕭奕然給我,還有雲山先生,甚至雲山先生的弟子邵雲,都新做了好些套棉袍,以及帶毛的冬靴,還有大氅。
雲山先生乃名滿天下的隐士,雖從未料理過政務,卻很快熟手,蕭奕然需要上呈皇帝的奏折,仍然是他自己親自批閱。然而那些不需要上呈皇帝,循例批示後下發各官邸的文書,這幾日來,蕭奕然卻已授權給雲山先生,讓雲山先生批閱,他過目後每每面露微笑,蓋上他的丞相官印,下發各處,很少有指出雲山先生理政不當之處。
這日,循例在蕭奕然名下的酒樓裡用過午飯,下午再啟程時,雲山先生想是覺得旅途無聊,欲上蕭奕然的馬車,與蕭奕然下棋。
蕭奕然挑了挑眉,道:“先生請。”
上去馬車後,蕭奕然與雲山先生,隔着車廂裡的桌幾坐下,蕭奕然望着我道:“委屈你充當侍兒,給我們煮茶了。”
“沒問題。”
一時煮好水,我将沖泡好的茶水遞給雲山先生,雲山先生忙接應道:“謝過二小姐。”
天氣嚴寒,茶水很快涼了,然而我後來每次給雲山先生換去熱茶,他再沒有理會過我。隻見他的心思完全在棋盤上,目光凝重無比。
我目光忍笑,我自然是知道十六歲時便已堪破棋局的各種演變的蕭奕然,是絕對不會輸棋。甚至之所以一盤棋久久沒有下完,隻因雲山先生每每落子的遲疑。
雲山先生果然還是輸了棋。
一下午下的幾盤棋,雲山先生盤盤皆輸。
終于,又輸了棋後,雲山先生鳴金收兵,他望着蕭奕然道:“不下了。我認輸了。”他長出一口氣,與蕭奕然道:“想起那日舍下與相爺論道對弈,論道上,相爺自然令我感佩。然而于棋道上,我一向自诩得意。那日雖也輸的丢盔棄甲,我私以為是我與相爺一邊論道,一邊對弈,以至無法專心棋局,才落敗于相爺。今日我一心一用,悉心與相爺對弈,不想竟也慘敗如斯。”
雲山先生與蕭奕然拱手,“我一向得意的棋道,相差相爺甚遠,我甘拜下風。”
“先生在棋道上,确實相差我甚遠,然而在論道上,先生卻未必遜色于我。”蕭奕然笑了道。
雲山先生不解道:“相爺此言何意?”
蕭奕然坦誠道:“多年前,我便已堪破棋局的各種演變,棋道上,我難覓敵手。”蕭奕然與雲山先生緻歉拱手,“先生名滿天下,奕然當日唯恐才疏學淺,降服不了先生接替我的相位。所以我與先生玩了心機。先生是一邊與我對弈,一邊與我論道,而對于我,隻是全副心神與先生論道而已。”
雲山先生啞然望着蕭奕然,話語和我那日聞聽内情後,同樣的震驚:“一盤棋共有棋子三百六十顆,演變出的棋局千變萬化,相爺竟然全能堪破……”
雲山先生半響笑了起來,“難得相爺坦誠。然而輸便是輸了。相爺即便對我用了心機,相爺也是與我在論道上不相伯仲,棋道上的造詣更是登峰造極,憑藉真才實學勝的我。我無話可說。”雲山先生望着蕭奕然,“何況這些日子我切身料理政務,每夜與相爺在政要上請教交流意見,我也感覺,我與相爺有着差距。或許在論道上,我不遜色相爺,可是比起做一國丞相,我與相爺有着差距。”
蕭奕然寬慰道:“先生不必妄自菲薄。我也隻是為相多年,唯熟爾。想當初我初拜相,遠不及先生今日。”
雲山先生搖首,他望着蕭奕然,歎氣道:“然而相爺如今才多大年紀,當初為相又才多大年紀?相爺的心智多年前,就已能堪破棋局的各種演變;相爺的才能,幾年前便能拜相輔君……可笑我光癡長了相爺十幾年的歲數。”雲山先生又對蕭奕然拱手,“不才在這裡多謝相爺想起我,降服我,将我從深山老林裡帶出,才沒讓我再繼續恃才傲物,做那井底之蛙,看到世間原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蕭奕然淡笑望着雲山居士,“這世間有天賦者,可勝出凡人百人;有天賦又勤奮者,可勝出凡人千人;有天賦又勤奮,兼備皿淚經曆者,可勝過凡人萬人;有天賦又勤奮,兼備皿淚經曆,還能保持初心者,可勝過凡人十萬人。而我有天賦,又肯努力勤奮,我又罹難了皿淚經曆,我更有幸,還能保持一顆初心。自能勝過凡人十萬。”
蕭奕然苦笑着繼續道:“然而我卻也幾乎人格分裂,幾次欲了卻殘生。”蕭奕然望向了我,他笑了道:“若不是我遇到了奚玥,世上已無奕然,更無先生面前的蕭相。”
蕭奕然望向雲山先生,“我雖年輕于先生,二十年來的經曆,旁人三生三世也不一定能經曆完全。所以先生不必介懷于奕然的年齡。我這副身心,早已是千瘡百孔,十六歲時,我之所以能堪破棋局的各種演變,也是因為那時便已看破紅塵和生死。名利,權欲和富貴,于我都是浮雲。在這世間,我唯有一樣,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那便是一個色字。”
蕭奕然握住了我的手。
我目光如深凝望着蕭奕然。
雲山居士聽完蕭奕然闡述自己的一番話,吸了一口冷氣。
蕭奕然的經曆,他雖隻以皿淚二字概括,然而能讓一個人幾乎人格分裂,甚至欲了卻殘生,能讓一個人鳳凰涅磐後,看破紅塵和生死,那絕對不隻是皿淚經曆,而是……人間煉獄。
“賢才果然多磨。人的賢能又豈能以人的年齡長幼來論斷,我當初犯了孔聖人失之子羽的過錯,如今竟又犯了。”
雲山先生對着蕭奕然深深一拜。
雲山先生回去了自己的車駕,蕭奕然的車廂中,隻剩我與蕭奕然。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我歎了一口氣,望着蕭奕然問道:“你第一次約見我,即謄寫了《關雎》這首詩。你不會那時候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沒有。當年你跳崖,我在蒼雲山下沒有找到你,我不知你是生是死,不知你在哪裡。你的消息跟石沉大海了一樣。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正是那幾年我的心聲寫照。你嫁給豫王後,我見過你幾次,我想試探那個跟别人不一樣的豫王小妾是不是你。所以我以奇門遁甲的列序,寫了《關雎》那首情詩試探你。直到你應約而來,上了我的畫舫的那一刻,我才确定,奚玥果然是你。”
蕭奕然擁住了我。
我固然抗拒不了,這個我可能不止仰慕之情的俊美男子,然而這一次,我卻不願違逆我的内心,不願違逆我欲回應他的内心。我亦是伸臂抱住了他。抱住了這個,名利權欲富貴皆視為浮雲,看破紅塵與生死,卻寤寐思服,輾轉反側,求我不得的男子;這個才華驚豔,文武兼備,嘗盡人間冷暖,有着一顆七竅玲珑心的權相……
“你為什麼沒有早點找到我?我為什麼沒有更早遇見你?”
淚水終于滑過我的臉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