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府别苑
暮春花落,庭中蟲鳴不斷。錢鍪整了整衣裳,深吸一口氣,才敢輕扣房門。
“子直公,可曾入睡?”
房中傳來一聲沙啞的回應,“門未鎖,年豐進來便是。”
錢鍪長舒一口氣,推門跨入房中。見到面無幾兩肉,眼神卻已經迥然有神的趙汝愚,上前作揖,道:“子直公,病體可曾康複?”
趙汝愚側頭看向錢鍪,笑道:“侂胄跟年豐,不是巴不得老朽病死在此嗎?”
錢鍪尴尬一笑,說道:“趙相公為人坦蕩,在下敬佩。”
趙汝愚搖頭笑道:“坦蕩?不若愚直二字,來得貼切,你說呢?”
錢鍪忙呼:“不敢,不敢。”
“吾已罷相,如今僅挂了閑職,年豐不必拘謹。”趙汝愚見到有些緊張的錢鍪,笑着讓他坐下來。
錢鍪擦了擦汗,不得不說,他不懼韓侂胄,不懼朱熹,唯獨面對趙汝愚,仿佛整個人在這位的面前,都被洞悉得一清二楚,偏生……偏生你還拿他沒辦法。
“韓相公來信,托我問候您。”
趙汝愚眼中滿是笑意,道:“節夫又幹了什麼經天緯地的大事,想要告知于某?”
錢鍪短歎一聲,緩緩道:“去歲晦翁落職罷祠,今歲韓相公來信,僞學之人乃逆黨,仲至公、晦翁、子充公,皆……皆未幸免。”
趙汝愚眯縫着眼,旋即閉目良久,繼而又落淚。兩手搭在椅把上,有些無力地耷拉着。
錢鍪在邊上不敢出聲。朱熹、留正、周必大,這些人一個個的都被韓相絆倒,他這小小知州,何敢不從?隻能在旁靜靜地等待趙汝愚。
“侂胄這麼做,就不怕背千古罪名?他究竟要幹什麼!晦翁、子充公,皆已緻仕,何苦一再咄咄相逼!真要趕盡殺絕嗎?!”
錢鍪緩緩道:“子直公莫要動怒,免得病體加重。韓相力主伐金,此舉必有深意。”
趙汝愚隻是搖頭不說話。借伐金之口,排擠政敵才是真吧。
“年豐啊,我那門生可曾過來接我?想走了。”
錢鍪一滞,搖頭道:“未曾謀面。子直公病體抱恙,出行怕是加重成疾,還是休養好了,再赴永州吧。”
趙汝愚看着漆黑的窗外,久久不語,最後長歎一聲,“難啊……”
……
……
國士無雙面,終究還是把錢鍪吸引過來了。
翌日暮時
一碗山寨康帥博泡面,在劉記的廚子手下,添了些筍絲、扣肉,味道更是上了一個檔次。受邀前來的錢鍪一碗面下肚,大呼過瘾。
“丘山,汝家這面,鮮美濃香之極,老夫平生吃過的面食,當屬此面為最,為何如今才拿出來?”
劉封也算跟錢鍪見過幾回,如今劉父不在,自然由他來谒見。見到錢鍪吃得大呼過瘾,便覺時機成熟了,說道:“不瞞知州,此面并非劉記所做,乃一位後生所做,恰好被晚生發掘,知曉知州您愛吃面食,便留下來,特地等年豐前來品鑒。”
錢鍪大喜,忙道:“那人可還在食鋪中?速速招來引薦引薦。若是可以,來錢府當個廚子也是極好的。”
劉封嘴角一扯,讓李半州的後輩當廚子?想得有些多了。
“在下這便請他過來。”說罷,朝外邊的劉钰使了個眼色。
良久之後,李伯言才跨入廂房,見到略顯富态的中年男子,朝劉封使了個眼色,得到肯定之後,便知是錢鍪無疑了,才上前一拜,“草民拜見錢知州。”
錢鍪一見李伯言如此年輕,便覺不可思議,問道:“這碗面是你做的?”
“不錯,為了見到錢知州,晚生可是好等多日了。”
錢鍪眯縫着眼,見到李伯言不卑不亢的姿态,便覺有些蹊跷,又問道:“等我?你又何要事,需要面見本府?”
李伯言看了眼劉封,說道:“丘山兄……”
“明白。”劉封朝錢鍪一禮,退出了廂房。
“在下李伯言,奉恩師趙汝愚,趙相公之命,特來接老師回永州,然錢知州閉門不見,可讓晚生好是苦等,無可奈何,隻得出此下策。”
咳咳。
錢鍪急咳兩聲,感情這小子在這裡等着他呢,兀的起身,臉色陰晴不定,看着李伯言,道:“你……你……胡說!”
李伯言将回信拿在手中,道:“有恩師親筆書信在此,學生出永州之時,特地谒見了範知州,向他言明此行之意,也有範公私信一封,錢知州可要過目?”
錢鍪沒想到,李伯言在這裡給他來這麼一出,有些手足無措,吞吞吐吐道:“本府不信!若是随随便便就有人拿信謊稱趙相公門生,難不成本府都要見?速速退下,莫要不知好歹!”
聽到錢鍪言語之中的威脅,李伯言明白,軟的怕是不管用了,語氣立馬強硬起來,道:“趙相公去歲貶谪永州,如今被扣留在衡州,我身為趙相公門生,又有書信為證,錢知州若是再強詞奪理,我雖升鬥小民,但一紙訴狀,遞呈範公,這私禁大臣的罪名,怕是……”
“胡鬧!趙相公累病卧床,誰說被軟禁了?在别苑靜修罷了,想走随時就可離去,本府何曾阻攔過?”
李伯言暗松一口氣,好在沒完全撕破臉,說道:“既然如此,錢知州還是讓晚生見一見恩師吧。”
錢鍪厭惡地看了眼李伯言,冷冷一笑,道:“你才多大,豈會是趙相公的門生,識趣些的,還是回去吧,免得招惹上什麼災禍!”
李伯言眯縫着眼,嘴角的微笑漸漸冷下來。
“敢問錢知州,您是大宋的臣子嗎?”
“自然。”
“那趙相公是您的同僚嗎?”
“這……自然。”
“讓一位罷相挂了虛銜的同僚,卧病扣留,這是同朝為官之人做的事嗎?您還有良心嗎?”
李伯言真的是憤怒了。
這已經不關乎利害關系,而是讓一位精忠報國的老臣,就這樣屈辱而死,于國,是損失,于情,不能忍!
“大膽!”錢鍪大喝,“來人,給我……”
李伯言上前一步,怒目而視,道:“永州人皆知,吾乃趙公門生,汝安敢動我!”
“哼,逆黨罪首,汝真以為找到大靠山了?趙子直永遠不可能再入中樞!”
“既然如此,韓公怕什麼?您又在怕什麼?”
錢鍪身子微顫,眯縫着眼,道:“我怕了?”
“不怕就放人!不然到了天下人皆倒之時,錢知州可就追悔莫及了!”
錢鍪臉色陰晴不定,緩緩道:“本府說過,趙相公在别苑養病,要走随時走就是。隻不過,本府擔憂趙公病體,挽留下來罷了。”
“這麼說,隻要趙……恩師答應回去,您就放人?”
“既無強留之意,何來放人一說?”錢鍪也是怕了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李伯言,最關鍵的,還是那招人恨的範念德,自己不動,居然讓一個愣頭青過來,他是騎虎難下啊……
“謝過錢知州。”
李伯言嘴角輕笑,見好就收,何必鬧得撕破臉。
這一次,終于是有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