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孩童夭折,在大秦是十分常見的事情,尤其皇帝子女運不好,孩子養到成人的到現在居然一個都沒有。這一次除了皇四子以外,幾個小公主也有染病的,亦沒了一個,兩個孩子的喪事就正好一起辦了,雖是金枝玉葉,但童年夭折,亦是一切從簡,蕙娘等诰命都不必參與的。
轉眼已是初冬,随着初雪落下,梅花開放,京中自然興辦起了大大小小的賞雪宴、賞梅宴。焦家在城外的梅花莊,亦是被人商借去了幾次開宴――這也是京城慣例了,園林主人未居住在其中時,有時也會開放給民衆參觀,又或者是借給階層相當的士大夫宴客等等。因蕙娘愛美,焦家梅花莊亦算是城外一景了,每到冬日,也是相當忙碌的。
倒是蕙娘自己,梅花都開了七八日了,才有空帶孩子們到梅花莊遊樂,也是正好就開了一席,請了幾家女眷們過來賞雪看梅花:這賞雪當然也隻是借口而已,自從三家聯盟成立以後,因桂家、許家現在表面上立場的不同,三人還是頭回有機會聚在一起說話。――自從春日裡定下盟約以後,現在不知不覺半年時間已經過去,三家總也要坐下來好好交換一下情報的。當然,讓孩子們也聚一聚聯絡感情,則算是一項附加福利了。
歪哥等人暫且不說了,最擁護今日會議的便是桂大妞和許三柔了,兩個小姑娘素來是最要好的,如今限于兩家明面上的關系不能時常見面,彼此都是大為想念,一見面便手拉着手到一邊說話去了。小女孩唧唧呱呱、歡聲笑語的,看着又馴順又可愛,蕙娘看了,倒是惦記起葭娘來了,心中不由得微微一痛:新大陸距離迢遠,音信難通,也不是葭娘在海那邊,究竟如何了……
但現在也不是惦念女兒的好時候,面對楊七娘和楊善桐這兩個不簡單的盟友,心不在焉的确是有些不尊重了,蕙娘稍微心猿意馬了一番,也就收斂了思緒,含笑招呼二女入座。
梅林飄香,初雪中可謂是千姿百态極盡姿妍,這林中暖閣四面都用的是玻璃窗,賞雪最是得宜。楊七娘倒背雙手正在賞景,聽到蕙娘回話,方才轉身微笑道,“貴府的梅花開得真好,倒讓我想起江南了,我們家的園子裡,也有一處院落,喚作小香雪的,裡頭也是種了梅花。隻是限于場所,規模卻沒這樣大了。”
蕙娘也想起來,“我亦是去過你們家在蘇州的園子,換做百芳園的是不是?的确亦算得上是天下有數的園林了,梅花莊和它比起來,也就是占了個大而已,卻是不如蘇州園林的巧思了。”
“螺絲殼裡做道場,”楊七娘笑道,“其實不過是地方小罷了。若我有沖粹園那麼大的地方,也不會照着百芳園來布置的。”
楊善桐本來正蹲在地上逗貓呢,此時也起身笑道,“你們家那個園子,我們也去過一次的,當時我和含沁南下到蘇州換船,還在裡頭盤桓了兩天呢。大是大,可那時候去,已經沒什麼人氣了,你們家這些年來還不出脫麼,難道楊首輔退休以後,要回蘇州養老不成?――倒是那片梅花林我也有印象的,雖比不得這裡的闊大,但也很有趣緻。”
“那是甯妃曾住過的地方,”楊七娘亦放柔了神色,“從小,我們姐妹時常在那打秋千的……現在也都物是人非啦,昔年随升鸾下江南的時候,還在園子裡小住,那時,秋千便已朽壞無法再用了。”
提到甯妃,等若是點了題:按三家謀劃,現在四皇子已經讓道了,五皇子且先不說,三皇子是否也該從奪嫡之争中退出來了?要知道,從三家訂約到現在,亦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了。
蕙娘和楊善桐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發現了少許訝異,也都有少許放松:楊七娘會主動提到此事,足見其還是相當有把握勸甯妃退讓的。起碼,一些不愉快的事,可以不必發生了。
“此處位于梅林正中,四周滿是玻璃,視野一覽無遺,大可以開門見山地說話。”蕙娘現在也懶于打啞謎了,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雖說随着情況變化,家裡還沒人問起葭娘,但随着時日推移,風險總是越來越高的。千裡之堤、毀于蟻穴,若是被鸾台會察覺到了不對,終究有些不美……”
楊七娘點了點頭,也露出嚴肅之色。“甯妃那裡,也隻差臨門一腳了。我們姐妹多年,我也是深知甯妃的性子,這個太後,恐怕她還真的不太想做。”
三皇子今年也就是十三歲,雖說天性聰穎,但卻顯然并無曠世大才。皇上的身體也是以一個很平穩的速度惡化下去,按權仲白的診斷,若快,也就是三五年間的事了。若立儲,楊家肯定要遭到清理,屆時新皇上台以後,不管是重新啟用外祖父,還是就這麼面對群臣,勢必都是一個極為複雜的局面。沒有太後的幫助,那是站不穩的。這個太後可不是享清福的那種太後,若是搞不好,國勢大弱都是有可能的。甯妃現在已是後宮頭号人物,頭頂又沒皇後壓着,若參政欲望不強,恐怕還真未必想要再進一步。若能和三皇子去封地做藩王太妃,也是不錯的選擇。
當然,這也是要付出代價的,蕙娘對甯妃的選擇實在是一點信心都沒有。畢竟除非楊七娘和她明言,不然三皇子去世的風險終究較小,而登上太後之位的好處那也是看得見的。楊七娘拖了這樣久沒有答複,她還以為此事進展得極為不順利呢。
亭内二人都沒有做聲,均是望着楊七娘沉默不語,楊七娘笑歎了一口氣,倒是自己揭開了謎底。“要怪,也就是怪鸾台會的活幹得太利落了,連甯妃都是将信将疑,以為四皇子真是時運不濟,染病身亡……”
為了洗脫嫌疑,權仲白之前也是刻意出京去了山西一地,為當地處理災情。四皇子的病程全程都沒有一絲疑點,的确就是染病不治身亡。别說甯妃了,就是蕙娘自己,對鸾台會的手段也都是大為驚歎,她見楊善桐亦是雙目炯炯地望着自己,不免暗自一笑:現在的她們,就像是當年的自己,因不了解,所以對鸾台會的手段也是疑神疑鬼,大為不安。
“說起來,他的确是比較體弱。”蕙娘慢吞吞地道,“是以鸾台會在這次疫情到來時便欲抓住機會出手,正好,四皇子的養娘乳母,定期也有出宮探親的機會,而四皇子因體弱,年年都有換穿百衲衣的……疫情剛起的時候,四皇子便已染病,倒是沒想到病情惡化得比較快,鸾台會連後手都沒用上,四皇子竟就自己去世了。不然,若是傷寒混合了水痘,那病情危險性,勢必又要大增了。”
出水痘,一直都是很險的一件事,不論成人還是兒童,在當時都有很大機會病死。楊善桐沉默了片刻,倒是微微一笑,略帶自嘲,也有些嘲諷地道,“說來,咱們的運氣倒還不錯,這次疫情裡染病的以兒童居多,這麼弄真是毫無痕迹了。據我知道的,壓根沒人起了疑心。”
楊七娘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她閉上眼捏了捏鼻梁,疲倦地道,“手段固然是隐蔽,但這事并無半點憑證,隻怕甯妃很難被空口白話說服。”
“别說沒憑證,就是有憑證,說實話,這證據也不能送到甯妃手上。”蕙娘有點失去耐心了,她傾了傾身子,迎視着楊七娘緩緩道,“謀害一個幼兒,我們心裡誰都不舒服,但比起自家的孩子來說,自然是隻能犧牲旁人了。現在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話不妨說得更直白,我和甯妃見過幾次,對三皇子亦并無惡感,但誰叫他們生于帝王家?若能留他們一命,我自然樂見其成,可如若不能,我亦不會有絲毫猶豫。說難聽點,保住你的姐姐和外甥,是你楊棋自己的事,沒有證據,你可以生造證據,沒有路你可以把路鋪出來,再這樣拖延下去,隻能耽誤了三皇子的性命。京城每年都有天災人禍,要除去三皇子,對鸾台會來說并非什麼難事,能争取到這大半年的時間,我亦是用過心機,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七娘子,我言盡于此,你好好想想吧。”
七娘子并不因為她的步步緊逼而動氣,她反而深深地歎了口氣,閉上眼沉默了許久,方才低聲道,“罷了,我再盡力而為吧。”
蕙娘亦沉默下來,亭内一時無人說話,反而楊善桐表現得最為鎮定,她左右看了看,忽地奇道,“怎麼,難道你們以為籌謀皇位,竟不必流皿麼?咱們要做的本來就是不光彩的事,倒不如把那點良心也收起來吧。這世上唯有人命最賤,不想被人踩在腳下,隻好去踩别人。到了這一步,還不如硬點心腸,倒還能留點姿态了。”
蕙娘沒有說話,楊七娘反淡淡道,“聽你意思,似乎這些年來,心硬了不少。”
“從前我倒也和你一樣的。”楊善桐也沒有裝作沒聽懂楊七娘話裡的諷刺,她低聲道,“但後來我才明白,其實這種難受,也就是對自己有個交代一樣,好似你還能做個好人似的。在這世上,我們這樣的人家,哪有一個好人?能在自己家裡做個好人,不去殘害自己的親人,已經夠不容易的了,又何必惺惺作态,好像要把什麼好事兒都給占全了一樣,權勢、金錢、名聲、良心、家人,都能對得起,這樣的人,世上能活着有一個嗎?”
她平時看着有點沒心沒肺的,随意說一句話,居然如此深刻清醒,就是蕙娘對她都有些刮目相看了,她正欲開口時,楊七娘反而搶先回道,“不錯,此等猶豫,算得上是一種僞善。但在我看來,僞善,到底還帶了個善字。現在為惡,為的是總有一天能為天下善……若連這一層皮都不要了,我們眼下在做什麼,豈非和那等亂臣賊子并無區别?全是為了一己私利,圖謀天下大權?”
楊善桐扭了扭唇,“難道我們不就是亂臣賊子嗎?”
楊七娘竟未露出弱勢,隻是也微微一笑,倒是蕙娘截入道,“好了,事已至此,不得不為。到底是亂臣賊子,還是治世重臣,這亦不是我們能說了算的。”她掃視着眼前兩位楊家女,慢慢地道,“若是能成事,将來天下,自然會還我們一個答案。若不想做亂臣賊子,做那等為一己私利圖謀天下的小人,便為自己找一些好事去做吧。逐鹿天下,并非易事,非有大決斷大狠心者不能為之,我最多隻能拖到年前,若七娘你還無法說服甯妃……”
楊七娘又一次閉上了眼睛,她慢慢地、清晰地說,“讓我再試一次吧,這一次,我會說服她的。”
說實話,蕙娘亦不看好她的最後一次嘗試――楊七娘仿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她淡淡地道,“這一次,我會用盡我所有的手段來說服她的。”
僅從楊七娘的神色來看,便可知道這個決定對她來說并非易事。蕙娘微微點了點頭,終于放松了一點,她将眼神調向遠處,偶然間,被林間一角的景象吸引住了:以大妞為首,幾個孩子正在林間玩雪,雖在遠處,但面上的笑容,卻都均清晰可見。
不知不覺間,楊善桐和楊七娘也将目光投注了過去,三人都沒有說話,但眼神卻都膠着在了自己的兒女身上。
“說也諷刺。”楊善桐忽道,“為了讓兒女們平安長大,我們願付出多少代價,我們已付出、将要付出多少?走上這條路,泰半還不是為了他們不必再處理祖輩們留下來的問題……可若沿着這條路往下走去,他們要處理的問題,又和從前有什麼不同呢?皇六子最終也是會長大的……”
蕙娘呼吸一頓,想到歪哥時,一瞬間心情轉壞,竟無法回答,反倒是楊七娘微微一笑。
“你說得是。”她輕聲道,“一個會長大的皇帝,便實在算不上什麼好皇帝。”
此語一出,頓時惹得楊善桐側目,蕙娘瞥了楊七娘一眼,卻是不禁微微一笑,她緩緩道,“先把眼前難關度過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了。”
确實,眼前的難關,才是最主要的問題,不過,這一次,楊七娘解決得到底還算不錯。
自從今年入冬以後,皇三子便常說自己見到了神神怪怪,到了年關前,他高燒一場,病中胡言亂語無所不為,病好了以後,便開始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