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孫侯是過了三更才進的綠天隐――這些年來,他很少在外走動,在皇後退位之後,更是深居簡出,一應喜事都很難請到定國侯的大駕。乘着許家的喪事,不少勳貴終于找到了同孫侯接觸的機會,桂含沁和許鳳佳對着哭泣之餘,還見到幾位德高望重的老爵爺把他逼在角落裡,看來,是大有逼問他太子退位真相的意思。
的确,因為牛家過分跋扈,現在廢太子在民間、朝中都還有很多同情者,聲望也一直不低,更有許多好事者,已經編纂出了各色話本,開講漢武帝年間衛太子的傳奇故事。借了這個名頭,隐射的便是當朝之事……廢太子身為皇後嫡子,在士大夫眼中,那就是天然的皇位繼承人,雖然已經被廢有一兩年,現在都就藩去了,但他的影響力,也不是一兩天就能消除得了的。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孫家感受到的壓力特别的大,孫侯論年紀還不到四十,此時一進來,滿面風霜之色,說他和許鳳佳等人隔了一代,衆人恐怕都深信不疑。他的神色,也要比母親剛剛去世的許鳳佳更凝重得多,一進屋便道,“時辰不多了,為免露出行迹,大家還是快商議正事吧,我們總不能一躲就是一晚上,速戰速決,尤其是升鸾和七妹,太久不露面,招人閑話。”
話音剛落,也不給衆人反應的時間,便向蕙娘肅容道,“沒時間彼此試探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二少夫人,雖說咱們家同仲白交情深厚,在座諸位,也度極為相信仲白的人品……但這畢竟是大事,我們顧慮也多些,總是想知道貴府的真正用意。畢竟,說難聽點,有仲白在,你們那也是旱澇保收,大可穩坐釣魚台,不必牽扯到這一攤麻煩事裡來的。”
說是沒時間啊彼此試探,但孫侯還是沒把話給完全說破。蕙娘知道,在場幾個人,可以說都欠了權仲白的大人情,楊七娘的身子是他調養好的,桂含沁的大舅子從前結巴得說不出一句整話,是權仲白妙手施針,至于孫家就更别說了,欠權仲白的人情,下輩子都還不完。――但這也都是欠權仲白一人的,他們和權家并沒有什麼交情。而這些人裡又有誰是笨人呢?大家都看得出來,權仲白和家裡是有矛盾的。權仲白的人品信得過,權家卻未必和權仲白一樣人品過硬,她雖然是權仲白的妻子,但也是權府的主母,衆人對她一點初步的信任,倒完全還是看在權仲白的面子上,但能不能精誠合作,還得看權家拿出來的理由,夠不夠紮實了。
“穩坐釣魚台,又哪有這麼容易……”蕙娘掃視了幾人一眼,一邊組織思路,一邊徐徐地道,“牛家擺明了是要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說難聽點,這些年來,仲白對她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隻因為牛妃打探皇上身子,仲白不肯明說,牛妃便将我們家族女接連作踐了有大半年之久……讓這樣的人登上後位,以後還有勳戚們的立身之地麼?我們也是未雨綢缪……”
她說得再動聽,眼前這些人亦都不會跟着動了情緒。孫夫人眉峰微聚,若有所思地望了丈夫一眼,許家小夫妻卻是眼神深邃,倒是桂含沁插口笑道,“嫂夫人恕我交淺言深,這次貴府出面,你怕是從中出力不小吧?”
蕙娘望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桂将軍說得對,我本人也看牛家十分不順……”
見孫夫人似要說話,蕙娘搖了搖頭,“不是因為吳興嘉,而是……因為我們家的宜春号。”
天家入股大商号,監管諸商号運營的政策,一兩年下來推行得意外順利。在最開始的疑慮、對抗期以後,商人們發覺,皇家入股,對他們來說不但不是壞事,反而是天大的好事――有了天家這個靠山,宜春号這幾年來大展拳腳,一開始幾乎把盛源号擠得毫無容身之地,要不是盛源票号使出渾身解數,也令天家入股,恐怕真要被擠得收歇關門了。對這些大商戶來說,他們原本最顧慮的,便是被各級官吏盤剝,為此,甚至不惜奉獻出豐厚的利潤,各自投效各級官員,也就是為了求個保護傘。而如今呢?一樣的價錢,買來的是天家這絕對的金字招牌,還同官員們不一樣,是決不會升遷調任,罷黜倒台的。從宜春号來看,天家也就是求個分紅,并不想盤剝吞并宜春号的産業……如此便宜的買賣,他們自然是趨之若鹜,争相要和天家合作,入股分紅了。有些報效之心最熱切的,竟不求天家銀錢,情願獻出份子,隻求不受往來各私卡的重稅盤剝。
對于皇室來說,多了穩定的财源,又能規範了各商家投機倒把的不良行徑,如某地有災,往年各商号自然囤積居奇,将物價炒得飛漲,緻使民不聊生,各層衙門三令五申,均都無能為力。如今麼,隻消宗人府一紙行文下去,受了皇家入股的糧号,均隻能按往年價錢上浮三成賣糧――想抵賴?平時營業賬冊,都是有宗人府小吏過目的,倉裡有多少糧米,往年按多少價錢發售,都絲毫抵賴不了。就是想買通宗人府的人,有燕雲衛這樣的特務機構監管,幾年間揪出幾個典範來,還有誰敢異動?這樣赈災,要比從前千裡迢迢地撥糧過去便宜多了,隻消幾個信使來回傳信,跑累幾匹馬罷了。至于糧号,這裡賺得少了,但平時官府有什麼生意,都要優先同他們來做,從長遠來看,依然是更賺得多。他們本來規模就大,又得如此扶持,不過幾年間,規模反而紛紛擴大,大有将分号漸漸開遍全國的意思。一時間山西一省,已成為全國人民羨慕的所在,浙商、徽商等幾乎要鬧起事來,其中不少大海商,因現在海疆肅清,有廣州海軍在,走私生意根本就沒法做,也情願改邪歸正,請天家入股,正經在口岸開展貿易。
――宜春号得了這股風氣之先,這一兩年間,豈不是賺得盆滿缽滿?生意真正是已經開始做到海外去了,現在的分号,最遠有開到印度去的!雖說退了有二成的股給桂家,但蕙娘的财富,卻是有增無減,且在可以眼見的将來,都将穩定增長下去。話說得大一點,她一個人養權家一族人,那都是綽綽有餘的!
這份财富,又豈能不遭人觊觎?牛家本有幹股,想要在宜春号裡多占一份,也是順理成章的事。衆人都有些恍然之色,孫夫人道,“也不奇怪,牛家這些年來占的地雖多,但他們好歹還要顧點面子,也不能做得太過分。手裡浮财卻沒有多少,看你們權家,自然是像看一頭肥羊了。想來就是因為這事兒,他們便越發視你們桂家為眼中釘了吧。”
桂含沁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又挪開了眼神,若無其事地道,“我們兩家,本來也就夠不和睦的了……有沒有這回事,都得和烏眼雞似的鬥個沒完。我叔叔給我寫了信,原還讓我能不能央嫂夫人出手相助,沒想到嫂夫人靈敏得很,一早就已經感受到了牛家的壓力――又這麼能耐,竟真能令家中長輩首肯。”
有了桂含沁的背書,别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孫侯斷然道,“如此便再好不過,大家齊心協力,非得拿出個章程來不可。否則,皇上看在從前的情分上,我們這一代,也許還能保住些體面,但下一代的日子,怕卻要難過得多了。”
因事态變化得快,許家又出了喪事,孫家和許家顯然還是第一次溝通,倒是孫家、桂家,許家、桂家,或是進京後有充足的見面機會,或是在廣州時常來常往,彼此相當熟悉,說來他對這三家都是最熟悉的。因此衆人的眼神,一時間全都望到了桂含沁身上,桂含沁也不謙讓,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沖蕙娘道,“嫂夫人說得對,皇上也有皇上的忌諱……我看這件事,最終也還是要着落到忌諱這兩個字上來。”
隻是這句話,便把基調定在了最最危險的‘栽贓大逆’上,蓋因牛家即使真有不臣之心,在如今這樣的局勢下當然也不會再做蠢事,與其把希望寄托在捕捉牛家的破綻上,倒不如親自給牛家制造出破綻來。四戶人家裡沒有蠢材,面對這個局面,他們的思路,自然也都很一緻。
“這件事并不容易。”楊七娘眉間微蹙,嗓音帶了一絲沁涼,“大逆不道之罪,坐實了那是要族誅的,不是鐵證如山,恐怕難以把牛家一棍子打死。而這樣的事情,一擊不中,便很容易反而留下線索,為人順藤摸瓜,反而摸到了我們頭上……栽贓誣陷,罪不在小。這件事,風險不小啊。”
話雖如此,但衆人的神色都還很鎮定――這樣的事,當然不可能十拿九穩,沒有一點危險,作為各家族現在或者将來的掌舵者,拿命去冒險的事,他們也做過不少了。
“風險倒還在其次了。”桂含沁道,“這件事有兩個難點,一來沒有思路,如何妥帖地将牛家的行為,解釋為謀逆,這有難度。他們家行事,實在是太淺顯了,淺顯到一般都不懂得遮掩,什麼都落在皇上眼裡……我們要動手腳,反而為難。二來,就是即使有了思路,以我們任何一家的力量,也都難以辦妥。這樣的事,本也不是一個世家能輕松辦成的。”
要栽贓牛家謀逆,最老土的思路,那就是在鼓動牛家建造一些違制的建築物,再暗地裡在這些建築中放置一些違制的衣裳,又散布一些違制的謠言。譬如牛家對皇上的身體極為關心,恨不能皇上早立太子,然後就可以去死了。屆時主少國疑,貴妃垂簾聽政,牛侯爺便可如何如何雲雲。不要小看這樣的思路,這種戲碼雖然在曆史上上演了許多遍,但它之所以如此頻繁地出現,就是因為所有的上位者,不論聰明還是昏庸,都很吃這一套。
但這個思路,在牛家這裡是走不通的,因為牛家女眷實在過分愚蠢,在座幾位又都心知肚明,二皇子生母根本就不是牛貴妃,他本人甚至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若皇上真個下世突然,大不了死前召見二皇子說明真相,再令生母正名,牛賢嫔再淺薄,鬥倒牛貴妃還是綽綽有餘的,現成的奪人親子罪名,到時候牛家還不是凄凄慘慘戚戚?挾天子以令諸侯,令身後皇權旁落的威脅,對皇上來說根本就并不存在。就算是牛家建起一萬幢插雲高樓,皇上也不會多說什麼的,反正他早就給牛家訂好了結局,大可以秋後一并算賬。
但要另辟蹊徑,需要準備的事情那就多了,裡通外國?人家現在裡通外國做什麼。就是做出罪證來,皇上也不會相信。陰謀毒斃皇上?這倒是一條可行的辦法,但非得在宮中有若幹死士太監,可以在皇上身邊服侍不可,但現在皇上近身服侍醫藥的人,和主持政事的太監壓根兒就不是一撥,服侍起居的全是嫡系人馬,出了名隻認皇上,平時在宮中起居,無事絕不能出宮,沒有任何老婆孩子……這些人幾乎就是與世隔絕,連宮中後妃都很難和他們說上話,更遑論一般世家了。這條路看來,也走不通。
至于别的罪名,就是羅織上去了,觸不到皇上的逆鱗也是無用。桂含沁有條有理地分析了下來,衆人也都是并無異議――這些途徑,他們誰沒有考慮過?要有别的看法,也早都想到了。
蕙娘本來指望着桂含沁能自己把走私軍火這條線給提出來,倒免了她一番唇舌,但見桂含沁說到這裡,便不再言語,似乎陷入苦思,隻是不經意地望了自己幾眼,卻看不出心緒如何,她不禁便在心底罵了幾聲‘小狐狸’,這才輕咳了一聲,意味不明地道,“這個局的确難破,除非如今海外有患,又或是邊境羅春那裡有了動靜,或許還能渾水摸魚。但奈何這兩者似乎都不是我們可以左右……”
幾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都面色沉重,似乎全束手無策,隻是過來對着發愁的――蕙娘幾次想說話,均都強行耐住,卻到底還是孫侯爽快,一口叫破,“我看咱們也很不必各懷鬼胎了,都直說了吧,要破這個局,還得順着皇上的心思去想。要我說,最好是能把牛家同他多年來最忌諱的幾個不解之謎扯上關系,我們隻在幕後布線,台前絕不出面,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便讓他自己去想那是最好的了。”
話說到這份上,衆人都有些赧然了,許鳳佳先道,“姐夫你是說工部那場爆炸――”
“孫大哥是說密雲那事兒――”桂含沁卻同時開了口。
兩人對視了一眼,還沒說話呢,孫夫人面色古怪,徐徐道,“相公說的卻是近來燕雲衛全力追查的石珠案……”
幾家人面面相觑――這些事,沒一件是擺上過台面的,充滿了忌諱和疑雲,可以說每一件都耐人尋味,很适合同牛家扯上關系。可能三戶人家,心裡是都有些思路了,所以才想拉些同盟進來一道完善這個計劃,卻沒想到,三家竟是選了三個目标,倒變成了如今這啼笑皆非的局面。
且不說他們覺得有多荒謬,蕙娘心裡那份哭笑不得,卻是更别提了。她強行按捺下了心頭的古怪,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把衆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這三件事,說來也巧,工部爆炸,和密雲爆炸,都有火器。石珠案和密雲案,都有會發光的古怪石頭……”
見衆人神色,俱是一動,蕙娘便不往下說了,而是提起了另一個話頭,“我也贊成侯爺的看法,此計攻心,必須讓皇上自己去想,自己去查才是最好。故布疑陣、多加曲折,他才會對真相深信不疑。但這樣做,還有另一個風險,那便是燕雲衛也許能力有限,也許有自己的考慮,隻怕未必能跟着我們布置出的線索去走……若行此計,恐怕是繞不過一個人。”
随着她的說話,屋内衆人的眼神,卻又都不約而同地從蕙娘身上離開,投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也許是因為塗了白蠟,在燈下看來,楊七娘臉上竟沒有一絲皿色,她沒有回避衆人的眼神,徐緩而又堅定地掃了衆人一圈,方輕聲道,“少夫人意思,是要我拉表哥入夥了?”
雖說半點都沒有裝傻,便爽快地承認了自己對燕雲衛首腦封子繡,的确有非凡的影響力,但楊七娘卻也并不遮掩自己的失望同反感,她的态度,可謂是一覽無遺。
蕙娘微微一笑,倒是很快把自己撇幹淨了,“我可什麼都沒有說,七娘子别誤會我,就事論事而已,該怎麼做,還需大家考慮。”
而大家們彼此交換着眼色,一時間竟也無人表态,過了一刻,還是孫夫人重重地歎息了一聲――看她态度,是準備把說服楊七娘的任務,攬到自己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