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生産過一次,這一次就要順得多了。雖然也遭受了痛苦,但産程要快了幾倍,蕙娘因怕權仲白留下陰影,不到萬不得已,不想他親自接生,權仲白由頭至尾,也就承擔了一個在旁鎮場子的作用。才堪堪過了兩個時辰,待産道開了十指,産婆稍微一推肚子,一陣劇痛中,權家二房次子便滑了出來,權仲白将他一拍,那口黏液吐出來,臍帶一剪,他就哇哇大哭,被抱下去擦身了。蕙娘這裡連會陰都未剪,就有産婆過來善後了。
這孩子懷得順、生得順,也是因為體重比當時的歪哥要輕好些,才堪堪五斤,也沒歪哥元氣那樣充足。權仲白說是她這一次孕期也持續視事的關系,也有這孩子不如歪哥霸道的意思,他未能太好地吸收母體養分,先天元氣,就沒有歪哥那樣足了。蕙娘聽着,心裡倒是有點愧疚:雖說是不得已,有些事少了她就沒法做,但到底還是有虧待了次子之感。她為褒獎小寶寶,便給他起了個小名叫做乖哥,以示他和歪哥不同,比較懂得心疼娘親。
反正生了孩子,總有那些禮儀要做,洗三滿月,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才出生的小寶寶,禁不得颠簸,洗三就放在沖粹園辦了,權家隻來了個權夫人,焦家卻是阖家出動,連老太爺都來親自添盆,順理成章,就充當了攪盆的長輩。阜陽侯夫人來探視蕙娘時,便心直口快,“當時歪哥洗三,老太爺可沒過來。從這小名來看,似乎也有點偏心乖哥的意思呢。”
老太爺偏心乖哥,自有一番道理在,權夫人和蕙娘心底都是門兒清,蕙娘笑道,“當時老爺子不是還沒有緻仕嘛……”
張夫人也是有眼色的人,看蕙娘和權夫人神色,便不多提,轉而贊道,“都說老爺子當時已經病危,沒想到熬過了這一劫,反而精神越好,也是八十五的人了,還是那樣矯健,倒真有幾分修道中人的意思,看來,竟是百歲可期!”
衆人談說了一番,也就散去,權夫人和蕙娘略略訴了訴苦,“自從何氏去了江南,家裡大小事情,隻能由我來做主,多少年沒這麼操勞了,要不是有你那些精靈的管事媳婦,這個年,還真過得慌亂呢。”
她就像是絲毫都不知道權季青和二房的紛争,待蕙娘一如既往,一點破綻都挑不出來。蕙娘也不知是她城府工夫好,還是真被權季青瞞在鼓裡,畢竟兩房現在雖然鏖戰連篇,權季青可能甚至發動人來,想要在她這個即将臨盆的孕婦做文章。但在面上,卻依然是一團和氣,毫無痕迹。權季青始終未能奈何得了二房,二房也一直都沒有找到對付他的證據。
蕙娘笑道,“等我做完了月子,再看看能不能回府來住,幫着娘管管家吧。”
權夫人等的就是這一句話,得蕙娘吐口,她登時眉開眼笑,“仲白他爹也是這個意思,現在家裡人口少,大家要住在一起才熱鬧。再說,季青也到說親的年紀了,你這個做嫂子的,少不得幫我參贊參贊,給他說上哪戶人家為好。”
又悄聲告訴蕙娘,“老大家的柱姐雖還茁壯,但栓哥命就薄些,去年年末得了肺病,藥石無效,開春夭折了。好在過去兩年間,幾個侍妾又為他們添了幾個兒女,族長做主,把其中一個最長的抱到林氏名下養。”
當時還在說栓哥的身世問題,現在孩子人都夭折了,想來也的确令人感慨,蕙娘和權夫人唏噓了一番,權夫人又笑道,“這樣也好!橫豎回了東北,愛怎麼納妾生兒子,都随他們了。他們人丁旺盛,對我們也是好事。”
蕙娘當時還說,要和林氏互通消息呢,隻是大房回到東北以後,隻給長輩們送信,對她卻是别無二話。她也就漸漸地淡了這一顆心,現在林氏沒有兒子,已不可能繼承國公府的爵位,她對大房的忌憚倒淡了許多,便主動開口,“現在家裡,也的确是太冷清了一點,要是爹能點頭,其實把大哥大嫂接回來住,倒也不錯。他們在東北住了幾年,應當是收斂了性子,更成熟得多了。”
“家裡沒這個規矩。”權夫人搖了搖頭,卻毫不猶豫地否定了這個提議,“國公爺也不會點頭的。”
說了半日,又回到了瑞婷身上,“現在宮中情況變化,正是婷娘出頭的好時候。隻可惜仲白性子太倔,對瑞婷十分疏遠,國公和我的意思,你還是相機勸一勸,這也不是光為了我們,也是看在瑞婷的下半輩子份上。”
就權瑞婷那富态相,蕙娘很懷疑她能有多受寵,但現在情況變化,世子位十成到手了九成,她沒必要再顯擺架子,倒過來拿捏婆婆,因此隻含笑道,“有機會,一定勸仲白幾句,隻是他性子倔,若瑞婷沒什麼要緊事尋他,也不必一定要見,為了這事和他拌嘴,可不大值當。”
“哪裡是沒什麼要緊事呢。”權夫人歎了口氣,卻也不強求,“算了,等你做完月子再說吧。還在月子裡,也不必就為這些事費神起來了。”
這話倒的确不假,權仲白意思,也讓蕙娘不要過問外事,專心地做完整個月子,好好将養身體。橫豎現在也的确沒有什麼大事,為求一擊奏效,不浪費時間,他們是等許家人過來,才預備綁架喬十七。這種事總也要有個機會,不是說綁就綁的,等蕙娘月子做了一大半,桂家的江湖好手,才尋了個天衣無縫的機會,一舉将喬十七擒下,送到了蕙娘事前就備好的一處宅院裡。此後手段,就自然有許家人施展了。
這喬十七也是個硬漢,按權仲白的說法,“我也是旁觀過的,據說許家的刑訊手段,講究頗多。甚至包括審訊的時間,都是有門道的,一關進去,立刻拿大燈照着,喂了松弛神智的藥,那人便很渴睡,可被燈光照耀,卻又睡不着。就算食水給足,并不多加虐待,光是不讓睡覺,很多人就撐不過三天。而且到後來神智暈眩,那是問什麼答什麼,連說謊的力氣都沒有了。”
“據說一個人十天沒有覺睡,就一定會死,有些硬漢子,到第七天上還是不肯開口,便讓他睡兩個時辰,再于淩晨濃睡的時辰潑醒,這一下為了睡覺,他們可是什麼都說了。若在飲食上再克扣些,再強硬的好漢,頂多也隻能撐到第五天。”
可這喬十七,就硬是撐了有半個月之久,連乖哥的滿月酒都過了,他人已搖搖欲墜了,卻還是什麼都不肯說。蕙娘此時,反而知道他必定是有問題了,要知道所謂屈打成招,便是人有時候到了絕境,真是甯可拿後半生來換一時的休息。喬十七為了睡覺,隻怕沒罪都要編出來,他一個京城分号的掌櫃,肚子裡會沒有兩件陰私事?能挺到現在什麼都不說,可見此人非但很有來曆,而且心裡也一定守護着很多秘密,也是自知一經洩露,必定就留不下命來了。
權仲白也做此想,因此到這個地步,兩夫妻都不怕是抓錯人了,便任由那許家的好手,盡情地施展手段,等他什麼時候招了,再指派個沒和他照過面的心腹過去審他,也就是了。
因有張夫人提醒,蕙娘雖然心态變化,已經不那麼排斥哺乳,但卻也不肯多奶乖哥,免得歪哥一問之下,就要吃醋。她奶了乖哥幾日,便把他交到了乳母手上,乖哥的養娘,是姜福的妻子,為人也一向謹慎,她同廖養娘關系處得不錯。這一批新成親的大丫環,因沒有孩子,全沒趕上乖哥這一撥。倒是綠松傳出喜訊――新年休了十多天的假之後不到一個月,她便有了身孕。
從小一道長大的侍女,如今也成家生子了,蕙娘心裡實是為綠松高興,她也知道保胎、養胎的要緊,便親自許諾綠松,“你隻管放心生産,等你回來以後,我還有要緊差事給你。”給她放了長假,家中事務,暫由石英攬總,石英也知道機會難得,打點精神,倒把沖粹園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半點都不用蕙娘操心。
此時已是五月初,正當端午,又是盛夏,蕙娘正猶豫要不要回府過節時,許家送了帖子來:也難為許少夫人等到這個時候,才上門來找她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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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都是京城名門媳婦,但蕙娘從前不大出來應酬,她定親前後,許世子又攜家眷往廣東去了,因此兩人要說見面,也就隻是在多年前楊閣老大壽上打過一個照面,卻是連話都未曾多說幾句――許少夫人當時已有了身孕,在偏廳照料了一會老家來的親眷,便出去休息了,并沒到蕙娘的屋子裡來。可彼此的傳聞,卻一直都有聽說。蕙娘固然是風口浪尖的人物,執掌宜春票号,坐擁敵國富貴,一言一行,都惹來衆多姑娘家模仿。便是這許世子夫人,也決不是一般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她在廣州,又是收集海外書籍,找人翻譯了進上,又是開辦義塾,形式和從前所有義塾都不一樣,除了識字以外,專教賬房、木工、舟工、織匠等實用法門,甚至還引進織機,兼着培訓造織機的工匠、用織機的男女工等等,硬生生把那西洋來的紡紗機,變作了廣式織機,現在已在兩廣推行開來,正往江南傳播。還有林林總總,許多善政,都是利于民生、開啟民智的好事,在兩廣一帶,她的聲名甚至并不弱于丈夫,将軍府的客院裡,還有好些學者慕名來投,就連楊善榆,也對這個族妹提供的便利環境蠢蠢欲動,要不是火藥諸事難放,隻怕是早往廣州過去了。
都是有本事的女兒家,蕙娘又從權仲白、權瑞雲口中,聽說了她的許多事,對許少夫人的性子,多少也先有幾分了解。兩人拉着手問過了好,她便暗中揣摩許少夫人的形容:雖然許家、楊家都是殷實人家,她身為世子夫人,銀錢上也絕不至于短缺,但少夫人打扮得清雅樸素,頭上隻得幾樣玉飾,若非衣裙剪裁得體,用料名貴,幾乎和一般富戶家的小娘子無異,倒是和蕙娘富貴天然,事事無須用心,也盡善盡美的風格,有極大的不同。
不過,就算是面對這奢靡隐露的環境,許少夫人亦是絲毫不落下風,随口贊了幾句,都贊到點子上,可雖品鑒得出财勢,但卻并不為财勢所懾,唇邊含笑,氣度雍容,對這些身外之物,似乎滿不在意――雖低調柔和,但在明眼人這裡,隻一個照面,便顯示出了她的不凡。
兩人互相品度了幾眼,還是許少夫人先開口微笑道,“小七此番求見,亮明了有求于人,不但冒昧莽撞,而且有欺負嫂子實心的嫌疑,承蒙嫂子不棄,竟能見我,雖是看在瑞雲的面子上,小七先已謝過她了,但不當面和嫂子陪個不是,心裡也不安得很。”
她聲音清亮冷涼,給人以特别的印象,說着便盈盈起立,竟是毫無世子夫人的傲氣,要給蕙娘福身行禮。
“哪裡的話,”蕙娘亦忙含笑起身,扶住許少夫人,縱心底也許還有一絲火氣,至此也要消融不見,“兩家是通家之好,什麼事情不能開口。倒是我這裡俗事纏身,硬生生讓弟妹多等了一個月,我心裡才要過意不去呢。”
“四五年沒有回來了,總是要多住一段日子。”許少夫人和她又各自坐下,她拿茶水潤了潤唇,也是有幾分感慨,“這才幾年,已有滄海桑田之歎。我去探二姐時,還聽她提到子殷大哥,感激之意,溢于言表。我們家姐妹幾個,現在倒有一大半都欠了子殷大哥的恩情。”
幾句話,便輕輕松松把關系拉得近了,她也知道焦、楊兩家關系尴尬,便不提娘家,而是從權仲白這裡攀交情。蕙娘不禁暗自點頭:庶女出身,又是續弦,再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京城社交圈的勢利。楊七娘能不聲不響地把世子夫人的位置坐穩,雖然在廣州興發出許多事來,可京裡貴婦們,提到她時還都能稱一聲好,這就能看見她做人的工夫了。一樣是興辦善事,她那個族姐,便得了‘妒忌诰命’的外号,論名聲,差她不知幾籌。
都是在富貴圈打滾的人,随便攀攀,都有交情在。蕙娘也很好奇:許少夫人有什麼事要求到自己頭上來。而且這一求,還求得這麼急,甚至連她本身回家省親,似乎都是為了這件事所找的借口。因此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她便道,“大家親戚,沒什麼話不能直說的,弟妹盡管開口,我能幫忙的,決不會推诿。”
“那小七也就不客氣了。”許少夫人盈盈淺笑,又思量了片刻,才不疾不徐地道,“這一次上京,其實也就是為了此事前來。說來,也是小七緣法不夠,當面錯過了寶山。”
她先從事情開端說起,“聽說票号還想把分号開到歐洲去,想必嫂子也對歐洲局勢了然于兇,那裡現在正在打仗,美國蠻荒之地、暗潮湧動,也不是什麼樂土。倒是我們大秦,從宋元時起,在歐洲那群蠻夷心中,便是淌金流銀的天堂。之前二姐夫出海時,我便和他叮囑,若是有去到泰西一地,那處又不太平,則可以趁火打劫,将些工匠、學者攜來此處,也算是把歐洲的奇技淫巧,給帶回國内來。”
她赧然一笑,清秀面龐上,忽地溜過了一絲狡黠,“明人不說暗話,我也不瞞嫂子。這些工匠在我意中,是有大用的,隻要十個裡能有一個頂用,不說生發出無窮财富,就是他所帶來的新技術,都不知能令大秦的科――大秦的手工技術,進步多少。二姐夫哪怕帶回來上萬人,我也打算都包攬下來,隻要能有一項可以推廣的知識、技術,便不算虧。”
蕙娘也沒想到,許少夫人居然真把話說得這麼白,此時她的來意,已經是昭然若揭,她隻不動聲色,聽許少夫人續道,“沒想到,皇上也不知是受過高人指點,還是也意識到了這些工匠學者的作用,居然搶先一步,把人都給包去了。而外子忙于戰事,我一介女流,也無從向皇上要人,雖然六姐正在宮中,但此等事務,便不去麻煩她了。本來,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一來,海船還會再來,二來,小七在銀錢上看得倒淡,若能把這些工匠帶來的技術發揚光大,則在皇上手中,倒比在我手裡要強得多了。”
她雖然親自趕赴千裡過來,但自始至終,語調都不疾不徐,如冷泉慢沁,讓人聽了,心緒不禁都要舒緩下來。“隻是這人到了京城之後不久,聽我們家四郎、五郎說起,他們去船上玩耍時,曾見到一名外國工匠,名喚瓦特的,正在擺弄一個大鐵坨子。後來又輾轉聽說,這鐵坨子是會冒氣兒的,這一聽說,我坐不住了。雖說個中因由,無法對嫂子明言,但此人身懷一項技術,卻是關系重大,往大了說,甚至關乎日後寰宇局勢……小七雖是個女兒家,但卻也不敢怠慢,這不就親自上京,想求見嫂子。若此人在嫂子手中,說不得豁出臉面,也要讨要過來,若在皇上那兒……”
她面上微微一紅,倒多了一絲俏皮,又有點不好意思。“聽說嫂子乃是女中巾帼,甚至和皇上都有買賣在做,說不得,我破了臉,求嫂子為我開開口,想把他給要過來了。”
一個外國工匠,能當什麼事兒?蕙娘還以為她要把餘下的那些工匠全都包走,這個她卻不大想答應,蓋因她和許少夫人、皇上,打的都是一個主意,也是看重了他們的技術潛力。她眉頭一皺,先不說答應不答應,倒是有點好奇,“此人究竟身懷什麼絕技,值得你如此看重?除了這瓦特兩字以外,還有沒有别的線索在呢?”
“小七所知有限,”許少夫人眉頭蹙起,慢慢地搖了搖頭,“隻知道他姓瓦特,現在應當還很年輕……别的事,便不知道了。”
她咬着下唇,瞥了蕙娘一眼,又道,“還有就是,他擺弄的那個大鐵坨子,應當還有一個名字,就叫做蒸汽機。”
作者有話要說:哎呀,小七又出來打醬油了,嘿嘿嘿。
小二也出來了,目測比歪哥乖很多,歪哥要失寵了……
小七用了二十年的工夫,終于要開始做些穿越者該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