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秋日,除非溫室特意培育,否則鮮花難得,權季青偶然尋來一兩朵,給了雨娘,肯定也要送她,這沒什麼好非議的。可年紀相當的小叔子,這樣誇嫂子,就有點不妥當了。蕙娘不好回話,隻是笑而不語,倒是雨娘沖哥哥發嬌嗔,“哪有四哥這樣說話的,誇嫂子用了八個字,對我就一個詞……”
說着,便揮舞手中的釣竿,作勢要打權季青。
說起來,權家幾兄妹,也就是他們兩人年紀最接近。權季青平素裡風度翩翩,雅靜溫文得幾乎不像是将弱冠的少年,隻有在雨娘跟前,還能露出一點活氣,他沖妹妹微微一笑,“你自己都美得不行了,還要人誇啊?”
雨娘就像是文娘,在季青跟前,真是全方位都被壓制,連一點點浪花都掀不起來。所差者,權季青畢竟是她哥哥,倒還會讓着她一點――也是在蕙娘跟前,要給妹妹留點面子,“給你帶了藕、帶了花,還要四哥怎麼誇你?”
雨娘已經把場面給糊弄過去,自然也就不耍大小姐性子了,哼哼着并不和哥哥頂嘴,見嫂子若有所思,她便拉着權季青,“我想坐船,你剛從什麼地方過來?”
在權仲白跟前,她總顯得有些戰戰兢兢:權仲白是愛數落她的,但權季青就寵她得多了。“才從山上回來,坐船在湖心蕩一蕩,天氣冷了,蚊蟲不多,湖心亭附近風光很好。”
被這麼一說,雨娘自然要去瞧瞧,她随口邀了蕙娘,蕙娘卻不能去。權季青也不跟着客氣,他站在船頭,将雨娘接到舟中坐下,雨娘心疼哥哥,命船娘上來支漿,兩兄妹在舟中對坐,從亭下慢慢滑進蓮花蕩裡,雨娘沖蕙娘輕輕招手,權季青便也學着她的樣子,回過頭來向她揮了揮袖子,做可愛狀。
舟進蓮葉中,還能隐約聽見雨娘撒嬌發嗲,還有權季青隐隐的笑聲。石英跟在蕙娘身邊,此時也不禁笑道,“四少爺同二姑娘,真是吵鬧到了一處,倒現出了有兄弟姐妹的好。”
蕙娘随手将權季青給的芙蓉放到石英手裡,“出來半日,也該回去了。”
她語調清淺,心不在焉,顯然是有一點心事。石英全程跟在主子身邊,隻覺得這是再尋常不過的家居一景,要說有什麼不妥當,也就是四少爺誇了少夫人一句……可說句實在話,都是一家子,多一句話少一句話,似乎犯不着多心。畢竟話說白了,四少爺都還沒有成家呢,就是要和二房有什麼利益上的沖突,那也得等他成家生子了再說。同二姑娘一樣,這都是戲台下坐着拍手的,所差者,隻在叫好還是起哄而已。要是連這樣的人說出來的任何一句話,都要往深裡去想,這日子可就趁早别過了。
她自然未敢詢問,隻是躬身扶主子上轎,“您仔細别用岔了力――”
暖轎順着湖走了一會,遠處湖中箫聲又起,嗚嗚咽咽、隐隐約約,襯着淡灰色天,竟如一匹長練,委婉回環、絲縷牽連,從湖中往岸邊吹來,連前頭轎娘都聽住了,腳步不覺放慢了幾分。轎子猛地一挫,蕙娘差些沒跳起來。這倒将衆人都吓了一跳,石英忙上前申饬,那轎娘也是魂飛魄散,忙由旁人替了肩,自己跪下請罪。
“算了。”少夫人對底下人,有時嚴厲得簡直過分,有時又很寬和。“的确是好箫音,隔了那麼遠,音色還是那樣亮……偶然聽走了神,也是常有的事。”
話雖如此,差些驚了少夫人的胎氣,這又哪是小事?石英駐足片刻,待轎子去遠了,才低聲沖那犯事轎娘道,“老規矩,自己去楚媽媽那裡領罰吧。”
楚媽媽是蕙娘身邊的教養嬷嬷,雖擔了這麼一個名頭,可教養的主要是蕙娘近身的幾個下人,她性子嚴肅,是有名的‘活閻王’,這轎娘不禁面現懼色,一時不願起身。石英隻得又放緩了語氣,“少夫人都發話了,左不過罰些月例,還不快去?”
她心裡也不是不失落的:轎娘吃的是肩上飯,如此不快,從前也難以避免,可綠松在時,哪裡還要說話,一個眼神,底下人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雖說現在她遠在京城,自己又說了一門上好的親事,可如今看來,究竟依然是比不上綠松……
少夫人聽着箫聲,一路都心不在焉,石英有所感懷,今日話多了一點,“也不知是二姑娘還是四少爺,這箫,吹得是滿好,聽着調子也熟,像是――”
“是《梅花三弄》。”蕙娘輕聲說,“我練過幾次的,你記性倒不錯。”
她語氣雖寬和甯靜,可聽在石英耳中,卻無異于黃鐘大呂,她是極熟悉蕙娘的,哪裡聽不出主子語氣中的不耐。立刻就不敢再往下說,隻在心底暗暗地責怪自己:一起了和綠松比較的心思,就處處進退失據。
可話又說回來,姑娘這是為了什麼事,心事這麼沉呢……
石英沒有揣摩錯,蕙娘的心緒的确不算太好。回到甲一号,她難得地沉不下心,隻望着案上清供的一朵芙蓉發呆――越急越錯,石英怕是料想着這鮮花來得不易,自己不該私自處置,回到院子裡,轉頭就尋了一個小盤子,供在了書案一側。她想和綠松說幾句話,可綠松卻又不在,隻好退而求其次,讓孔雀過來,同她一起看镯譜,要給雨娘選一對名貴的镯子,做她的添箱禮。
“怪可憐的……”蕙娘說。“小小年紀,就要嫁到沈陽去,那地方說是也并不差,為從前女真人經營得很繁華。可哪裡及得上京城萬一……倒是文娘還好一點,将來要出京,也是往南邊去,那邊天氣起碼好些。也給她挑一對好镯子吧,多開心一會,算是一會。”
文娘的親事還沒定下來,家裡知道的人并不多,孔雀也是第一次聽見蕙娘露了口風,她掃了主子一眼,“您有心事?”
蕙娘不禁一怔,她沒說話,可這表現,同默認也差不多了。兩人對視了一眼,蕙娘也便不在嘴硬,“怎麼看出來的?”
“您一有心事,話就比往常要多些。”孔雀輕聲說,“可說可不說的一些事,您往往就會說了。”
蕙娘再精明,也不可能把所有丫頭都給琢磨得透透的,可她身為甲一号絕對的女主人,這些跟在她身邊的小人精,卻起碼都打點了九成心力來琢磨她。被孔雀這一說,她倒是怔了半日,才自嘲地一笑,“是有點心事……不過,這事有些棘手,不好說、也不好辦。”
孔雀沒有說話,她一頁一頁地翻着首飾譜錄,過了一會,蕙娘問她,“你看中甘草,多久了?你爹娘這一陣子,可沒少磨纏我。”
“也有幾個月了。”孔雀半點都沒有平時的急躁,她輕聲細語,從容而坦誠,“他雖然嘴笨,可心好,辦事也不掉鍊子。幾次見面,都有……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再想想,他那個出身,怎麼也不少一口飯吃的。雖說這幾年不大好,可再過幾年,放出去做事了,也吃不了多大的虧。”
甘草要不是自己實在太寡言少語,的确是能更進一步,可蕙娘卻不是吃驚這個,“都幾個月了……那你還想當通房?”
“是家裡人的意思。”孔雀在蕙娘跟前,從來都是這麼實誠。“我娘說,跟着您吃不了虧的,在少爺院子裡,又能幫您,又能享受些富貴,她們也更有體面,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再說,少爺也――”
她看了蕙娘一眼,微微一笑,反過來逗蕙娘,“我要是誇少爺生得好、人品好,您又該不高興了。”
“他哪有那麼好。”蕙娘果然嗤之以鼻,“一家子四兄弟,長得都差不多,難道就他一個人生得最好看?”
她難得地軟了下來,學着文娘,貓一樣蜷在榻上,沉默有頃,又問孔雀,“那……權仲白同甘草,你更喜歡哪個呀?”
孔雀輕輕地給蕙娘捏肩膀,過了一會才說。“這喜歡也分的,少爺雖然好,可那是雲端上的人,看一看、喜歡喜歡,那也就算了……我哪配得上少爺呢?可甘草就不一樣了……”
沒個确切的答案,似乎喜歡誰更深一些,也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比較出來的。換作孔雀在蕙娘這個身份,那麼喜歡喜歡就算的,也隻能變作甘草了。蕙娘忽然想到焦勳,她的手不禁落到小腹上,輕輕地撫了撫肚子,一時有感而發。“這個情字,實在礙事,要沒有它,大家各行其是,少了多少紛争!”
孔雀沒有接話,她給蕙娘看,“這對和田玉镯,您嫌沉,到手了也沒戴過幾次。北邊富貴人家少,拿這一對出去,更能鎮住場子。”
蕙娘翻閱了幾頁圖譜,嗯了一聲,“也不算丢人了……先找出來擱着吧,等雨娘回去以後,再讓人送到府裡去。”
“今兒您同二姑娘出去,是遇見了四少爺?”孔雀瞅準她的空當,冷不丁就是一問。這一問,倒真是把蕙娘給問得猝不及防,她甚至都來不及掩藏自己的驚愕,本能地便瞪大了眼,好半天才道。“怎麼,這幾個月,你――眼力見長呀?”
“這不是我眼力見長。”孔雀輕聲說。“其實,您怕是早也有所感覺了吧。就是新婚那天晚上,揭蓋頭的時候,我就覺得四少爺神色有些不對,就像是一朵向日葵,走到哪裡,臉都沖着您這邊。當時覺得,怕是沒見過您這樣的姿色,也就沒放在心上,可幾次陪您出門,在院子裡遇見四少爺,我這麼冷眼瞧着,四少爺對您,是有些不對……”
蕙娘咬着唇,半天都沒有說話――這畢竟是極不體面的一回事,一旦傳揚出去,就是做嫂子的一點錯也沒有,聲譽大跌,那也都是免不了的。孔雀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她站起身來,掩了冊子就要退下。
“今天是遇着他了。”蕙娘低聲說,孔雀回眸望去時,卻為窗外射進的陽光所擾,竟看不清她的神态。“送了一朵花,誇了一句話,話說得不大妥當。可也就是一句話而已,二姑娘也好,你石英姐姐也罷,都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後來他載着二姑娘遊湖,在湖上吹箫呢……《梅花三弄》,吹的是全曲。”
“這……”孔雀也有些不明所以,她再三尋思,也就挑出了一個毛病。“《梅花三弄》,不是琴曲嗎?。”
“《梅花三弄》也算是名曲了,從琴到笛、箫,獨奏、合奏的譜子不少,”蕙娘說,“箫曲單吹,沒有吹全曲的,那太費力了……隻有琴箫合奏,吹的才是全譜。”
沒有一點樂器上的造詣,怕是真品不出這一舉動中隐含的信息,孔雀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再去琢磨曲名,“梅花三弄……您愛梅花,是出了名的……這四少爺,未免也太大膽了吧!”
這可不是又大膽、又缜密,想法出奇,可卻直切主子的心思:以主子的觀察入微,是肯定能品出個中韻味的,可餘下如所有下人,并二姑娘――像是并不精于樂器――就算人就杵在兩人身邊呢,卻是半點都沒能察覺。這又要比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手段更高出幾分了,孔雀一時,也是心潮起伏,在屋裡來回走了幾步,她不禁壓低了聲音,“這麼說,他要來沖粹園,也是為了您喽……”
“這就不知道了。”主子的語氣,聽不出喜怒。“都說是為了雨娘,也的确提了許多次。可就算來了沖粹園,又有什麼用……我身子沉重,不能時常出門,就在一處,見面的機會也決不會太多的。”
就算見面的機會,本可以無窮多,可主子既然這麼說了,無窮多也要變得無窮少。孔雀這才知道後怕:還好還好,十三姑娘也不是一般女兒家,被人随意撩撥幾下,就亂了心弦。這要是鬧出不才之事,豈不是後患無窮,一輩子都得擔驚受怕?
“隻是……”蕙娘的語氣裡,不免也蒙上了少許疑惑。“連你這心思簡單明了的丫頭,都曉得相機行事、量力而為。他那麼一個看得剔透分明的聰明人,又怎麼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不該是他的東西,怎麼都不會是他的,吹這一曲《梅花三弄》,難道,他還盼着我來和他?”
孔雀這個人,對外人面子上還繃得住,可在蕙娘跟前,一向是快人快語。“方解難道就不是聰明人了?這聰明人也有被沖昏頭腦的時候不是?”
能在蕙娘身邊服侍的,的确不聰明不行,可方解怎麼就會糊塗到這個地步,自己拿了一個盒子就去找孔雀――以她的性子,這盒子也沒有上鎖,在找孔雀之前,她不要揭開來看看?這要真是首飾,她又怎會自己拿過去,肯給孔雀帶一句話,她都要承情了。分明是自己打開來看過,明知那是什麼,才特别令孔雀收藏,以便引發蕙娘的誤會。
為了掃除孔雀這個障礙,她也算是用了心思了,隻是這份心思,實在嚴重侮辱蕙娘的智力。如是在從前,她也不肯相信方解居然會這麼蠢的。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除卻鬼迷心竅之外,還有什麼别的解釋?
“方解就那樣喜歡權仲白?”她有些吃驚,“換作别院的丫頭,那也就罷了!可你們是眼看着他在立雪院裡被我玩得團團轉的――”
“平心而論。”孔雀為權仲白說話。“姑爺妙手仁心、風度翩翩,就從長相來說,連您都挑不出什麼毛病。我跟在您身邊這麼久,您的喜好,我還不明白嗎?您就喜歡溫潤柔和、灑脫風流的雅士,我們這心底都奇怪呢,按說,您知道說給姑爺,而不是說給何家,應該是暗自高興才對,怎麼就――”
“我說的是方解,又不是我自己。”蕙娘使勁送給孔雀兩顆白眼球,“你跑什麼題。”
“這……”孔雀不是綠松,她不敢幾次頂蕙娘的嘴,蕙娘動了情緒,她就不多說什麼了,隻能攤攤手,言下之意也很明白:人家那麼好,方解為什麼就不能喜歡?在立雪院裡雖然受了苦,可他始終也沒有太失風度不是?就有缺點,那也是蕙娘自己嫌他,在方解來看,恐怕這些缺點非但不是缺點,還都更是極大的優點呢。畢竟,權仲白再怎麼說,也是國公府的二公子,單單是這一層身份,已經足夠給他鍍上一層金了。
“這件事,你就不要聲張了。”蕙娘沉吟了一會,也隻能如此吩咐孔雀。“連綠松都别多說,橫豎再過一段日子,他們就要回去了……我看他也沒膽子鬧得太明顯的,以不變應萬變吧。”
“是。”孔雀規規矩矩地站起來答應――或許是因為這是蕙娘很久以來,第一次這樣直白地和她交心,她頓了頓,竟又壯着膽子問,“姑娘,您看姑爺這麼――”
她深吸一口氣,似乎在醞釀勇氣,斷了片刻才道,“您看姑爺這麼吹毛求疵,是不是因為……您心裡還惦記着他啊?”
這一問,恐怕是這十幾個核心丫鬟都一樣想問的問題。蕙娘心底,忽然靈光一閃: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個,綠松才根本都不提自己的親事……就算是她,也誤以為自己從一開始就挑剔權仲白,不過是因為心裡早就有了人了。
可恰恰是這一問,她是永遠都不會、也不能正面回答的。
“相機行事,量力而為。”蕙娘淡淡地說,“有些事,不能成就不要多想……這個道理,我和你一樣清楚。”
孔雀也再不敢多問了,她匆匆施了一禮,回身拿起權季青送的那一枝輕紅,人都走到門邊了――還是不禁頓住了腳步。
“這話也就是我……也許還有綠松,會這麼對您說了。”她都不敢回身,“姑爺人真不錯!您……您别山河空念遠,還是憐取眼前人吧!”
蕙娘身邊的丫頭,多半都是識字的,孔雀雖然看着淺薄,可居然也能用這浣溪沙的典,蕙娘一時,不禁啼笑皆非,她想分辨些什麼,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就是這一耽擱,孔雀已經逃一樣地出了屋子,輕輕地合上了門。
“憐取眼前人。”她隻好說給那空蕩蕩的盤子聽,語調終究還是帶了一絲負氣。“憐取哪個眼前人還不知道呢,溫潤柔和,也不是就他一個人溫潤啊,白面書生,也不是就他一個人白面啊,和他長得很像的人,還有七八個呢……憑什麼就要憐取那麼個老菜幫子……哼!”
最後這一聲哼,卻是哼得九曲十八彎的,哼出了七八個調來。
哼完了,再想一想,卻也不禁托腮一笑,這一笑,燦若桃花。
作者有話要說:每個人**的辦法都不同哈,文化人**,就是不一樣!
哈哈哈啊……八點半有均訂+200的二更~
今晚吃昨天剩飯,沒啥好說的(你看我不是天天都飲食好吧)
PS謝謝讀香、臭肥豬、挽棠、水輕輕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