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五歲多的年紀,正是孩子真正懂得人事,和人世間建立起聯系的時候。歪哥本來早慧,因為調皮又不願受罰,從小就不知琢磨了多少威逼利誘欺上瞞下的法子,聯合周圍諸丫頭,要把自己惹下的禍事瞞着廖養娘和蕙娘。他對當年權仲白離家出走的事既有印象,大人們言談間也未必防備着他這個孩子,歪哥知道父母現在關系緊張尴尬,也并不稀奇。
一般的孩子,總不喜歡父母拌嘴,這樣撒嬌發癡地充當和事佬,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但歪哥這不是出自本能地要維系父母的感情,他是在用這一招,來試探自己和權仲白的關系,恢複到哪個程度了……雖說他本人未必有太仔細地考慮,但才五歲多的孩子,能做到這一步,也算是很難得了。
這世上早慧的孩子當然有,楊七娘就是出名的早慧兒,據說七八歲時,表現得已經很像是個大人了。初唐王勃,也是六歲而解文,九歲已是當地極為出名的神童。歪哥因為父母長輩對他比較放縱,現在不過是認了幾千個字在肚子裡,又學了些淺近的童蒙書籍。連《論語》都還沒開始學,更别說其餘經史了,在做學問上,相較蕙娘當年的表現都有所不及。他主要的精力,全放在了淘氣上,對功課也不過是應付而已。蕙娘也就把他當作一個尋常聰穎些的頑童來看待,頂多因是自己兒子,對他的天資還是有些信心的,想着再大幾歲,便嚴加管束讓他全心上學。――卻沒想到,這孩子心明眼亮,一年多了,心裡始終都裝着事,在自己跟前,卻是那樣若無其事……
權仲白離開兒子一年多了,對兩個孩子,都有點愧疚。再加上他走的時候,歪哥年紀還小,都還沒有淘起來,他還沒習慣管教、呵斥孩子,聽見歪哥這麼一說,雖然眉頭大皺,卻又有些不忍拒絕,一時倒多添了幾分尴尬。蕙娘看了他一眼,心裡便明白了:為讓孩子放心,他是不介意和她同榻而眠的,但這話,他這個做男人的卻不好主動出口。隻要她也略作表示,兩人多半就又能睡回一張床上了。
小孩子對大人的情緒都是敏感的,歪哥又哪裡看不出來父親的動搖,他面上掠過一絲喜色,多少有幾分得意地将火力轉向了蕙娘,“娘,我要和你一起睡――”
蕙娘思忖片刻,便彎下腰去,将他一把抱起來,道,“爹和娘你選一個吧,想你爹了便和他一道睡也好。現在你是大孩子了,真不能再和爹娘睡在一處啦。”
她語氣嚴肅,歪哥一聽就知道沒有轉圜餘地,他臉一垮,卻不敢哭,隻好怏怏地道,“那我要和爹睡!”
蕙娘将他的幾絲鬓發别到腦後,又道,“嗯,知道你想讓爹娘睡在一起,你是怕爹娘還在吵架吧。傻孩子,怎麼就不直接問呢?爹娘現在已經和好了。”
小孩嘴漏,權仲白遠走的真相肯定不能告訴他知道,蕙娘也隻好這麼來安慰兒子了。歪哥将信将疑,掃了爹娘一眼,蕙娘便抱着他投入權仲白懷裡,笑道,“你看,是不是已經和好了?嗯?”
權仲白和她,此時已有十分默契,果然摟住了她,笑道,“真是傻小子,瞎想什麼呢。爹去南邊,是去辦事,你以為是被你娘氣走的嗎?”
歪哥到底年紀小,雖然還是有幾分狐疑,但被父母聯手一騙,已經信了九成。他卻還有些不服氣,嗫嚅着道,“可……可他們都說……”
“你爹辦的事可是機密。”蕙娘道,“你也别往外說,知道了?在外人家怎麼說,你都聽着好了,隻要是我和你爹的事,你想知道的,就直接來問,不要瞎猜。”
她的語氣嚴肅起來,盯着兒子道,“你明知你爹疼你,不願令你失望,便這樣故意做出委屈的樣子來,要迫他就範,是不是?”
歪哥的盤算,被母親一語揭破――尤其又是在父親跟前,他小孩子面皮薄,當下便面紅似皿,垂下頭不肯和蕙娘對視。權仲白不滿地瞪了蕙娘一眼,摟着她的手略用力了幾分,蕙娘亦不甘示弱,見他要說話,忙将手伸到權仲白手背上,狠狠地掐了他一把。方才續道,“不是說你做得不對,将來你要在這世上立足,這些東西,都是要學的。娘也沒有怪你的意思……但這種心機,是對外人用的,你爹對你難道還不夠好?你大可直接問、直接說,難道他還會吼你、兇你麼?”
比起她來,權仲白自然是個慈父了,蕙娘住了口,見歪哥小小的頭輕輕地晃了一下,方道,“所以在爹娘跟前,你能直接開口的,就不要用這樣的辦法。你爹最不喜歡被人擺布,你這樣被他看破了,是會傷他的心的,知道了麼?”
權仲白聽她這樣說話,摟着她的手臂不由一僵,過了一會,才又慢慢恢複自然。
“我也不喜歡被人擺布,”歪哥不知如何,竟一下惱起來,掙紮着就要下地,他年紀大了,蕙娘竟抱不住,不留神被他滑下地去,歪哥連頭都不回,便奔出了屋子。權仲白欲追上去,蕙娘捉住他的胳膊,道,“别追了,你越追他越嬌。明天起來知道我們歇在一屋裡,保準就好了。”
權仲白有點心疼,但好在他估計也是自覺自己離開久了,不便一回來就破壞蕙娘對兒子的教育,隻好讪然坐回來道,“那今晚你睡床吧,我在竹床上歇也是一樣的。”
天氣暑熱,睡哪裡的确也都無所謂,等到天冷了,國公府裡也還有炕呢。蕙娘道,“好啊,其實多的是夫妻分床而眠的,你又時常在外頭忙得晚。就是分開睡,也不會有人多說什麼,時不時你進我屋裡過一夜也就是了。”
權仲白長出一口氣,搖頭道,“在園子裡自然無所謂,回了府,再看吧……”
他始終是心系歪哥,一邊說,一邊已往廂房張望了幾次,又和蕙娘商量,“周先生那邊,我不想再讓歪哥和他學醫了。這孩子将來考科舉的可能性亦是不大,但他不能沒有特長,沒有自己的事業和追求。現在既然聰明懂事了許多,是否也該對他的将來,做些部署了。”
蕙娘道,“以後我的宜春号,肯定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他當然不能不知人事,我想,現在居然都已經會玩手段了,日後便讓他讀書明理之餘,也多跟在我身邊,見識些人情世故吧。也免得養在深閨,養出個廢物來。”
權仲白想得一想,也道,“如此也好,以後我出門時,也能把他帶在身邊。孩子就這麼兩個了,更要好生教養。”
他不這麼說還好,這麼一說,蕙娘立刻想到了權家規矩:權仲白出門時還罷了,他一回來,國公府肯定要指望自己再生養兩個……
這等煩心事,也隻有事到臨頭再見招拆招了,她歎了口氣,忽然有幾分意興闌珊,也不搭理權仲白,便自己起身去書房驗算。到了三更,自上床睡了。第二天起來,先把權仲白睡的竹床收拾了一番,方才叫人進來服侍洗漱。果然,才吃過早飯,歪哥就興沖沖進來請安,昨天的不快,全抛到腦後去了。一見母親就撲到懷裡,摟着她的脖子撒了好一會嬌,惹得乖哥眼熱了,方才去纏權仲白。
乖哥這孩子,也是粘哥哥,什麼東西都要和哥哥搶一搶。歪哥在母親這裡,他就要母親,歪哥去父親那裡了,他就從蕙娘懷裡扭着要過去權仲白那邊。權仲白起身帶着兩個孩子出去前院藥房時,還能聽見兩兄弟争論不休,都在争搶父親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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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人回到京城以後,國公府的感觸如何蕙娘不知道,但她自身的待遇倒的确是不一樣了。――權仲白本人若不是神醫也就罷了,即使是神醫,若回來時皇上稍微怠慢一點,倒也罷了。偏偏他不但是神醫,而且還是個寵幸依舊,受到皇帝種種特别垂青的神醫,那麼自然而然,有許多人家,在他回到京城以後,便又看出來了權家的好處。
現在吳興嘉本人在京城居住,她和蕙娘的恩怨,衆所周知。許多貴婦人間的小聚,請了她那就不請蕙娘,這是不成文的規矩。因此除了親朋好友家有紅白喜事這樣的大應酬,有些小應酬蕙娘就很少受到邀請。可現在,她從前的那些所謂手帕交,現在仿佛都想到了還有她這麼一個‘姐妹’,帖子是直接送到了沖粹園中來。
蕙娘頭幾天還都給推了,隻說要專心陪丈夫。後來國公府倒是傳了話來,令她也不要太脫節了,還是盡快把權仲白勸回國公府居住。橫豎鸾台會的軍火帳,她已經驗算了兩遍,在現有的資源下做到了最好。兩個孩子在沖粹園内也玩了有小半個月――現在乖哥倒是真粘爹了,他爹又好又和氣,比娘溫和多了,兩個孩子在蕙娘跟前都鬧不起來脾氣,倒是在權仲白面前,嬌得不得了。若非有養娘盯着,簡直都要有幾分無理取鬧了。
蕙娘也不想把孩子們給寵壞玩野了――因權仲白離京一年多,許多病人都另擇了去處,現在消息還沒傳開,都沒來沖粹園求診。他現在多得是時間和孩子相處,她倒想給他找點事做,因便和他商量,“出來也好久了,我看你是時候消氣了吧。”
他倆現在,對于京城外界來說,是小别勝新婚,正在沖粹園裡消閑小住避暑,對國公府諸長輩來說,權仲白是還在生蕙娘的氣,也在生府裡的氣――至于這個氣有什麼好生的,反正隻要他願意,無窮無盡那都有事情和府裡生氣的。比如婷娘最近懷孕了,對權仲白來說就是個很充足的發怒理由。至于家裡莫名其妙摻和到對付牛家的事裡去――他不發火,恐怕長輩們還要生疑呢。正是因為氣得不行,所以才要住到沖粹園來。隻要權仲白不消氣,理論上來說一家人是能在沖粹園住到地老天荒的。
隻是住在沖粹園,畢竟應酬不便,很多事辦起來也不方便,權仲白歎了口氣,意興闌珊地道,“回去,回去吧,回去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的确,他一回來,許家、孫家和桂家要同權家聯系,頓時就方便了不少。反正誰家還能缺個病号?這是名正言順、天經地義的事,壓根就不怕别人動疑的……權仲白在沖粹園一住就是這麼久,三家人隻怕都早有些着急了。好容易現在四家合作,在台面下瞞着皇上搞小動作,恐怕是都想着借機從權仲白身上挖點消息,問問皇上的病情。還有許太妃那裡,恐怕也要為安王再使把力氣,這都是非權仲白出面不能解決的事,他不回京城那怎麼行?
離開沖粹園,一家三個男丁都有點不舍,連乖哥都在蕙娘腿上說國公府的壞話,“小、熱!不回去!”
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看着歪哥,仿佛在确定自己做得對不對。蕙娘垂下眸子掃了兩個兒子一眼,淡淡道,“不回去,就讓養娘帶着你留下來,爹娘和哥哥先回去。”
一句話就把乖哥說得偃旗息鼓,安份吃手指頭去了。歪哥盤膝坐在窗邊,望着父母,大眼睛滴溜溜地轉,權仲白把乖哥抱到自己懷裡,側身在蕙娘耳邊低聲道,“這小子又在打鬼主意。”
天氣本來就熱,他一道熱氣吹拂上來,雖是無意,可也吹得蕙娘耳廓一陣濕癢,她強忍着甩頭的沖動,也伏在權仲白耳邊道,“和我們無關,他是不想回去上課!”
權仲白恍然大悟,呵呵笑了兩聲,便不再留意兒子,打開窗讓山風吹來,稍解暑熱,一家人在車上搖搖擺擺的,慢慢地回了京城。
回到國公府,自然又要花費時間安頓下來。因權仲白出門許久,先一回京,立刻就住在沖粹園裡,着實低調。有些心腹手下都沒有過沖粹園拜見,如今他既回來了,要見的人頗為不少。到了晚上,也不知誰家消息那樣靈通,已經給權仲白送了信,請他過去扶脈。
但這都還不是最心急要見他的人――第二天一大早,權仲白才剛起身呢,兩個太監又被皇上派了過來,這一回還讓他拎了藥箱,說是,“從今往後,給陛下扶脈開方的差事,又要交回到神醫手上了。”
皇帝對權仲白的信任,的确是非常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