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焦勳的面容已是一片空白,從前眼角眉梢隐藏着的,對着蕙娘仿佛永遠都不會褪色的笑意,忽然從他臉上被剝離了開去,他輕聲細語地說,仿佛每一個字都要用極大的力氣,才能維持在清淺的音量上,“要回新大陸,我早就回去了。如今這樣兩頭不落地,我回去做什麼?”
蕙娘一時,竟無言以對,她盡力硬起心腸,低聲黯然道,“就算是我對不起你吧,讓你留下來的時候,我還很需要幫手,而現在……我已經不再那樣需要你了。”
“不需要?”焦勳輕聲道,“除了我,誰來為你聯絡達家,誰來為你統領暗部屬下,誰來為你暗中四處借勢……這些事,除了我,你找得到人做嗎?焦清蕙,你是不是還不明白,你看似位高權重、富可敵國,實際上,在鸾台會跟前你是多麼的脆弱?多麼的不堪一擊?”
他的情緒漸漸地激動了起來,焦勳很快又深吸了一口氣,他斷然道,“你需要人來幫你的忙,沒有我你去找誰,你誰也找不到。少了我你怎麼辦,焦清蕙,你需要人保護――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回來!”
蕙娘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她畢竟也隻是個人,當焦勳這樣赤.裸.裸地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敞開在她跟前的時候,她也不能不受到感染。當時剛從新大陸回來的時候,也許他是這麼想的,可現在,幾年過去了,她和權仲白之間的發展,已經使得兩人間不可能再有什麼結果。也許在沖粹園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還能略帶憧憬地想着以後,可以含含糊糊地許諾一個以後。可現在,她再沒有什麼能給焦勳的了。更有甚者,如果她不落下這一刀,她很有把握,焦勳一輩子都不會斬斷這份感情上、心靈上的聯系,他将為她奉獻出他最好的那些年華。在她享受着天倫之樂、男女之樂的時候,陪伴他的隻有無盡的冷清和相望……
“總是找得到人的。”她抗辯了一句,努力找回了自己的氣勢,“隻要有心去找,去培育,難道還怕找不到嗎?焦勳,你心知肚明,再這樣下去,你是沒有好結果的。從前找你,我是别無選擇,現在……讓你回去,真的也是為了你好!”
“我自己知道什麼對我最好。”焦勳斷然道,這個溫文爾雅、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兇狠,好像一頭受了傷的野獸,頭一回把自己的暴戾和嗜皿給展現了出來。“還輪不到你給我做決定。”
他忽地欺身近了,滿是危險腔調地壓低了聲音,“誰說我沒有好結果,誰說我什麼都得不到?如果你以為我很慘,那你就補償我啊,你就讓我得到些什麼――”
他一把拿住了蕙娘的臉,長指輕輕地掃過了她的臉頰,在她的妝容上摩挲着她的輪廓,在屋内略帶昏暗的光線中,焦勳的眼睛就像是兩盞小小的燈籠,他說,“你心知肚明,我想要的是什麼,佩蘭,我追求的又是什麼,你隻需要給我一點,這一切便算是有了報償……親我一下,一個吻,我這一輩子便再沒有什麼不值得的了!”
蕙娘猛地掙脫了他的掌握,焦勳強勢的氣魄,倒是激起了她的反抗意識,讓她理性的一面稍稍占了上風。她說,“一個吻算什麼?焦勳,你既然心知肚明,我不過是個平常人,這些名利、外貌,也掩蓋不了我的無助。那你也應該很清楚,這世上沒有誰是如此尊貴的,沒有誰能用一個吻就報償一生。不論你我出身如何……你并不比我低等,我也沒有理由要求你這樣為我付出……你的一輩子,應該是換得另一個人的一輩子,别的買賣,都是極不合算的。”
“可如果我就是不想做劃算的買賣呢?”焦勳低啞地說。“佩蘭,你不斷在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才最好,可應該怎麼做,永遠都比不過想要怎麼做……别人的一輩子,我不稀罕。我情願把我的一生都花在你身邊,你願意給我什麼就給我什麼,什麼都不給,我也心甘情願。”
他的手又舉了起來,像是想描摹她的臉頰,然而焦勳閉了閉眼,他的手指,到底還是沒有落下。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又挂上了一個虛弱的笑,低聲道,“以後不要再提讓我回去的事了,再這麼說,你還不如拿把刀直接捅在我肚子上。”
蕙娘無話可說,隻能搖頭,她心底湧起了一陣強烈的痛苦,忽然間,她明白了“有情衆生皆苦”的道理。若文娘能夠無情,如焦勳能夠無情,甚至要是她自己能夠無情,能夠少卻多少煩惱?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那我又不能不要求你……你不能再這樣真情流露了。”
她望着焦勳,慢慢地說,“你要把感情埋在心底,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你也不能露出一點端倪。焦勳,不論如何,仲白畢竟對你有救命之恩。我是了解你的,你還是太有良心了,長此以往,你心裡會受不了的!一邊是救命恩人,一邊……一邊是我,如果你不能把感情處理得不留一絲痕迹,你對得起仲白嗎?甚至于說,我對得起他嗎?可你又隻是一個人,讓你什麼事都往心裡藏,對你也不公平……”
“你曾經是很有良心的。”焦勳糾正了她,“我曾經是很在乎這個,曾經也是很想兩全的。”
他的手輕輕地落到了她的發上,用比羽毛還輕的力度,一點點地描繪着發鬓的弧度,可他的神色是那樣的壓抑,好像幾乎要忍不住心底的沖動,要将他的頭埋到她肩上,将她的唇、她的身體,她的心,将她的一切掠奪而走,他望着蕙娘,就像是獵人望着他的獵物,可又像是最深情的君王,望着他那已逝去的江山,“可……可你是焦清蕙,佩蘭,你是你啊……”
他似乎是再也忍耐不住了,抓着蕙娘的肩膀,不顧她的僵硬,溫柔而又不容違逆地将她擁進了懷裡。似乎是毫不在乎她呆闆僵硬的妝容,近乎虔誠地将他的唇壓了過來。
就是蕙娘,一時間也難免有些動搖:一個吻而已,一個吻算不得什麼。她不是沒被别人親過,權季青就吻過她,當時她和權仲白之間……唉,她和權仲白之間一直都不夠穩定,這也誠然不假。就是現在她也不能肯定兩人将來會如何終局,就事論事,她還算是挺喜歡那種吻。喜歡那種激烈而不顧一切的索求,直到權季青吻了她她才明白,這就是她一直想向權仲白索取卻一直未能得到的東西。而現在,焦勳對她的感覺,隻有更加洶湧澎湃,然而不像危險的權季青,他的愛是确定而深沉的,她甚至沒把握權仲白對她個人的喜愛,有多少夾雜了命運的無奈,可焦勳對她的愛卻是真的,她盡可以放心地投入到他的愛情裡,而不至于遭受到任何危險……
在焦勳的呼吸吹拂上她的呼吸,在焦勳的唇觸碰到她的唇之前,她猛地伸出手,止住了他的勢頭。
“讓你回去新大陸,就是因為我什麼都不能給你。”她平複着加快的心跳,緊皺着眉,清晰地說,“就是因為,這種事,從來都是貪得無厭。一個吻,不可能滿足你,卻使我永遠不能理直氣壯地面對仲白。焦勳,你還不明白嗎?這樣跟随在我身邊,對你來說實在是太痛苦了。”
她咽了咽喉中的腫塊――也許她沒什麼好責怪權仲白的,因為她也一樣不喜歡表露自己的感情――低聲道,“看到你痛苦,我心裡也一樣不好受。你很知道我現在所處的局勢,我不願意把太多的心力耗費在這種事裡。如果你要留下來,那就放下我吧。承認你已經失去,把這一切放下,我們再沒可能了,焦勳,如果你要留下來,起碼找個女人娶妻生子,不然,就算你要留下來,我也不能答應。”
焦勳的動作凝在了半空中,他低聲說,“我要留下來,但我也不會娶妻生子。你迫不了我的,佩蘭,你不必虛張聲勢……我知道你的能耐,現在你拿什麼來反對我?我要留下來,我要在你身邊,我作了決定,連你都沒法更改。”
蕙娘第一次被他拿住了痛腳――她是沒有什麼能拿捏住焦勳的地方,現在,她靠焦勳,比焦勳靠她要多。除非她願意陪葬自己的一切,不然,她确實是不能拿他如何。
權仲白不聽話的時候,她可以用許多辦法來拿捏他、節制他,可現在焦勳不聽話了,她卻發覺自己沒有一點辦法……她和權仲白算是互有恩怨,利益糾纏,可她和焦勳之間,卻是她欠焦勳多些……
蕙娘歎了口氣,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她道,“好,随你,要留就留。現在放開我,該去辦正事了。”
焦勳的手依然沒有移開,還是緊緊地捏着她的肩膀,他并沒有進一步動作的意思。蕙娘心裡明白:他們彼此是很了解對方的,他若還想更進一步,勢必會惹惱自己,到時候兩個人的關系可真鬧僵了……焦勳不是不想進一步,也不是不想放開,他在盡力描摹着、記憶着她,想要藉由這短促的、有限的接觸,來汲取支持下去的力量……
滿腔的怒火,忽然化作了一聲歎息,随着一口氣全都呼了出去,她放軟了聲音,再不想傷害焦勳,隻是簡單道,“放開吧。”
焦勳慢慢地放開了她,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漸漸地又笑了起來,又戴上了那張面具,他說,“海風幫話裡話外,并不想為魯王做這風險極大,又沒有多少好處的事。他們這次過來,是請我的示下。我們一直在做的事,終于看到成效了,現在海風幫已經有了表态,反倒是更希望我能留在這裡,做他們的新靠山。”
蕙娘在這件事上也不能下定決心,她皺起眉,“海風幫現在對我們有多大作用,值得為了他們去算計魯王的人嗎?他們來了多少人,現在還不知道。不是說除掉這幾個信使就能一勞永逸的。我倒覺得沒必要把麻煩往身上攬,海風幫不想幹,讓他們去推脫吧。魯王這裡,還是留條路子。”
焦勳沉吟了一會,“你是想要放棄海風幫這條線了?”
“他們現在對我是沒有多少作用。”蕙娘坦然承認,“尤其是北方海軍起來了以後,山東這裡,上受天津水師牽制,下受廣州水師虎視眈眈,連出海口的意義都已經失去。将來就要出海,肯定也是從天津上船了,這條線,可留也可不留。看你怎麼說吧。”
“若即若離,也好。”焦勳業已完全恢複了正常,他若無其事地道,“畢竟是魯王的根本之地,留點情分在,以後說不定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蕙娘并無異議,隻是提醒焦勳,“如此一來,你在這裡也不知要耽擱幾日了,而且有魯王使者和海風幫的人在旁,我并不适合露面。真定一行隻怕是要擱淺,不如我先回天津……”
“你一個人在路上行走,我不太放心。”焦勳搖了搖頭,“之前你不願抛頭露面,也是無傷大雅,我就随你了。不過,現在有了他們出現,你是我的同伴,也不可能一直藏頭露尾的,反而惹人疑心。你還是要陪我去見見他們的。”
蕙娘指着自己的臉,做了個表情:她的化妝水準還算不差,但奈何麗色天生,再怎麼化妝也不可能把輪廓完全湮沒。萬一被人撞見認出來了,立刻就是一場軒然大波。這個風險,并不值得去冒。
焦勳道,“你也隻能化成這樣了……”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我為你化一個妝看看吧,若還是認得出來,那也沒有辦法了。――我有時也要易容行走江湖,在這方面的經驗,比你多一些。”
就算是權仲白,也沒有做過畫眉深淺入時無的事呢……蕙娘肩膀一僵,卻又沒有辦法,隻得無奈道,“那我把現在的妝容給洗了。”
等她頂着一張素淨的臉回來時,焦勳已經用她随身攜帶的那些顔料物事,調配出了幾乎是全新的東西,他提起筆蘸了粉漿,卻不就動手,而是望着蕙娘不語。
蕙娘本已做好了挨過又一場尴尬的準備,此時不禁奇道,“怎麼?還在等什麼?”
焦勳歎了口氣,低聲道,“你從前沒出門的時候,洗過臉,臉上要塗多少東西?”
隻是一句簡單的話,卻涵蓋了多少言外的感慨,蕙娘想到少女時代,一時也覺恍若隔世,她摸了摸臉,仿佛要證明它還算得上光滑,過了一會,才清了清嗓子,道,“關鍵是上了粉膏以後,本來就覺得喘不過氣,若底下再多添一層,更覺得油得很快,是以也就不用了。誰知道這妝容要維持幾天呢?中途也未必有時間、有機會補妝。”
焦勳道,“這不行,我新調配的這種粉漿,粘性很大,你要不先上一層底,連皮都能給你粘掉了。”
蕙娘無奈,隻好尋出香膏來,在面上點了一些,當着焦勳的面塗勻。焦勳鼻子動了動,道,“你還是這樣喜歡梅花香。其實這依舊是疏忽了,這種香味太精緻了,全國都尋不到幾處,這一次在你身上聞到,下回見了國公府少夫人,豈不是要露陷了?”
蕙娘倒真的疏忽了此點,手裡的香膏頓時有點抹不下去。她沖焦勳略帶尴尬地皺了皺鼻子,道,“那麼你帶了脂膏沒有?”
焦勳一時沒說話,見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方才略帶笑意地道,“佩蘭,你太驚慌了……也動動腦筋呀。”
蕙娘嗯了一聲,沒想出别的辦法來,還要起身去洗臉呢,焦勳說了一句,“一會出門時候,買個男人身上也戴的香包不就得了?若買個梅花味的,兩種香味混在一起,不是狗鼻子,誰也分不出區别來。”
這話一出,蕙娘立刻明白自己的确是心思浮動,連這麼簡單的關節都沒有想透。她想要強詞奪理,但又覺得這樣做有點撒嬌的嫌疑,眉頭皺了一半又松開了,隻是沉悶地說了一聲,“是我沒想周全。”便算是把這一層給揭過了。
焦勳也感覺到了她神态上的變化,他瞅了她一眼,悶不吭聲地将粉漿往她臉上刷,動作依然輕柔又到位,讓蕙娘的情緒也漸漸放松了下來。兩人默默地工作了一會,焦勳才道,“你想要化多少歲的?”
蕙娘本想說:若我要化七八十歲,你也能化得麼?但她不欲和焦勳拌嘴,也不想把氣氛搞得太僵,便道,“三四十歲便好了。”
想了想,又開了個玩笑,“就說我是你的丈母娘好了。”
焦勳的身世,天下人都知道的,蕙娘要以女身出現,身份還的确不好安排,焦勳道,“算了,你還是扮個中年閹人吧,就說是家境困難,自宮又不能進宮,隻好流落南風館,現在被我收在身邊做些雜事也就是了。”
别看這身世似乎甚是低賤,蕙娘想了想,也覺得沒有比這更合理的安排了:她的嗓音、脂粉氣、來曆,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就算露出一點破綻,也不至于招惹别人的疑心了。
焦勳見她點頭不語,便定住她的臉,道,“别動,我給你做點皺紋。”
他拿起筆,在蕙娘臉上或是壓、或是勾,過了一會,蕙娘隻覺得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漸漸傳遞來了灼熱的溫度,她不免有些不自在,隻是強作無事。焦勳倒是頗為鎮定,他畫了一會,拿銅鏡給蕙娘看了看,果然要比蕙娘自己糊弄的那種妝容好得多了。見蕙娘點頭認可,便又捏住了她的下巴,這兒擡那兒扭地,方便他補上一些細節。蕙娘咬着牙忍了一會,終忍不住道,“好了沒有?快些吧。”
說也奇怪,她不催還沒好,催了幾句,焦勳便道,“好了。”
他松開手,讓蕙娘攬鏡自照――她也不能不承認,焦勳的确手藝不錯,現在的她,看來就像個頗為清秀的中年漢子,眼角、鼻端恰到好處的幾條皺紋,還有臉側一條淡淡的疤痕,使得她一下就上了年紀。這樣出門,即使和權仲白當門對面,也許他都認不出她來。
焦勳身份比較特殊,要在外行走,掌握這門技巧也是必須的。蕙娘忽然想到:若是他也用這門技藝混到了她跟前,隻要站得稍微遠一點,動作不多,她是絕無可能認得出來的。也許,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焦勳已經應用這門技巧觀察她很久了……
她不願再想下去了,見焦勳又提起筆,也沒了詢問的興緻,隻是擡起下巴,柔順地任由焦勳将眉黛滑過她的眉毛。焦勳微眯着眼,仔細地為她加深眉色、改變眉形……蕙娘能看得出來,他的瞳仁稍微緊縮了一點,呼吸也加快了少許,甚至于,貼着她臉頰的脈搏,也鼓動得比剛才更迅速了一些……
但她依然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任由焦勳以不必要的仔細為她畫過了眉,方道,“你和海風幫的人約了什麼時辰?”
焦勳起身收拾桌面,他的聲調倒還是相當平穩。“他們說等我的信,現在魯王那邊的人也分散開來,去各鄉行走了。估摸着今晚才能回來,我們趕時間的話,可以今晚就見,頂多再耽擱一天,便能脫身了。”
蕙娘沉吟了片刻,也覺如此可行,便點頭道,“總之你來安排吧,現在我們行蹤洩露,趕往真定的路線,還要小心斟酌。”
焦勳輕描淡寫地道,“這我知道,你放心就是了。那邊的人敢跟蹤,我自會叫他們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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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本來就和海風幫接上頭了,要見魯王密使,還不是一句話的事?當晚,蕙娘就已經坐在了濟南城一處平常宅院裡,品着趵突泉水泡的‘上好新茶’,雖說茶對她來說也就是如此,但勝在水好,她雖然無法細細品味――尚需呼應自己的身份,倒也牛飲了數杯。一邊喝,一邊聽最上首的焦勳,和才剛從濟甯回來的‘周老五’說話。
這個周老五顯然是軍隊出身,矮墩墩的個頭,一身橫肉,滿臉粗豪的笑意,可綠豆大的眼睛偶然一轉,卻又露出了幾分刁鑽。他雖然從未見過焦勳,但卻聽說過他的名頭,對他也十分熱情,一見面就直呼久仰,自我介紹,卻是魯王屬下一總兵的親兵出身,陰錯陽差被裹到了海外,一家人四散,現在那邊重新成親生子,孩子方才四歲多。這次回來特地去濟甯,一個是看看當地的日子過得如何,還有一個目的,卻是去尋親的。隻可惜無功而返,隻打聽到了當時他家裡人的下場:男丁為奴,女丁為娼,都是已經遠遠地被轉賣出去了。
在他這個年紀,家裡出這樣的事,算得上是很大的打擊了。但周老五卻沒有多少傷心之色,反而還是一臉殷勤的笑意,連勸着焦勳喝了幾碗茶,方才道,“沒想到您是福大命大,當年那艘船,竟就您一人活了下來。”
“應該是不止我一個人。”焦勳沉着地說,“隻是當時風雨大,活下來的多半都是精通水性的青壯年,有的水手就流落在日本那一帶,你們過來的時候,可有撞見?”
船隻遇難這是鐵闆釘釘的事實,禁得起任何人的懷疑和盤查,周老五的态度,也随着焦勳的說話,更為和氣了。“撞見是撞見了,可都沒說到您的事。我們還以為那艘船是全軍覆沒,卻沒料到還留了您這根獨苗苗。”
他暢快地笑了一聲,舉杯道,“好,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這幾年要沒有您在暗地裡的照拂,隻怕當年兄弟,真要折損大半了!”
竟是不動聲色地,就有點反客為主的意思,把海風幫劃拉到了自己的勢力範圍裡……
海風幫的人都是江湖客,雖然工于心計,但畢竟也是粗人,幫管事一瞪眼便接話道,“可不是要多謝李大爺?當時若不是他,世上都沒有海風幫了!我們七幫十八會的朋友都說,李大爺講義氣,不論是什麼出身來曆,咱們跟着他混準是沒錯的!”
周老五打了個哈哈,接連說了幾聲佩服,才指着焦勳對衆人道,“你們不知道,李大爺的本事可大。他現在也算是新大陸有名的富翁了,家産多半都留在東秦,所以你們沒見識得到。就是在整個歐洲,他都是數得上号的人物了。”
焦勳失笑道,“哪有這回事,老周你太客氣了。”
周老五卻認真道,“蒸汽機專利不是被你買走了嗎?現在你的李氏蒸汽機,真的賣到歐洲了。王上有令,每一分專利費都給你存在銀行,你走了這幾年,家産翻番了幾倍,隻是李老弟不知道罷了。我說佩服你,的确是真心實意,東秦的百姓裡,和你這樣有本事的人,着實是不多見的。王上這幾年沒有你的信息,還時常感慨,深恐你遭遇了不測。”
他瞅了周圍一眼,壓低了嗓門,“你回來要辦的事也辦完了吧,那老頭子不是都走了嗎。是否也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了?若能得你回歸,王上不知該有多麼高興,現在新大陸不太平,正是缺人才的時候,若是能把海風幫的兄弟們都帶過去,王上必定是欣喜若狂。”
焦勳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辦完事是辦完事了,可從這條航路返回新大陸,又是磨難重重,我遭遇過一次海難,已是心有餘悸,這幾年在這裡日子過得也還算順心。回去不回去,都是再說吧。”
他頓了頓,和海風幫管事交換了一個眼神,又說,“不過,周兄你剛才說,新大陸正在打仗……”
“那些白人鬧内讧呢。”周老五幾次出擊,都被焦勳軟硬兼施地擋了回去,他難免也有點讪然。“你走的時候,戰事已經是一觸即發了。大約船出去還不到半年,華盛頓、富蘭克林那些老菜幫子竟鬧了起來!幾條槍杆子就想造反,嘿,虧他們想得出來。不過這樣也好,王上乘機煽風點火兩面賣好,借着你那些蒸汽機的便宜,買賣軍資,發了大财――”
他興緻勃勃地舔了舔唇,“英吉利已經把他們在新大陸的殖民地許諾了兩成給我們,條約都簽訂了,換取的就是我們在戰争中的中立。同樣,我們用一筆火铳換來了法國在新奧爾良本來已經失去的統治權……雖是空頭支票,但到底已經師出有名,有了斡旋的空間。我職位低下,知道得還不夠清楚,據說甚至連俄羅斯都想和我們做買賣,把阿拉斯加那片荒地賣給我們,他們盯着我們的船呢……我們這次就是在阿拉斯加下海,走過一道短短的海峽,在羅刹國往下行,通過日本回來的。這條路并不難走,隻是在陸上不夠太平而已。現在,地已經不缺了,缺的是人。隻要有人肯來,都有地種!種不到吃,王上發給吃的!所以我和海風幫的兄弟們說,樹挪死人挪活,鄉裡鄉親有吃不上飯的,跟我們去!隻要肯幹,一定是有飯吃的!”
這話說得,實在是太有煽動性了,那些微張着嘴聽得半懂不懂的黑道大佬,明顯被周老五說得犯暈了,他們不禁疑惑地望向了焦勳――很顯然,比起周老五,還是焦勳更得他們的信任。
焦勳略作沉吟,便從容道,“看來,王上到底還是把策略給貫徹了下去,現在東秦的人口,應該是比我在的時候要多了許多吧。”
“不錯。”周老五面上掠過了一絲陰影,“隻是過去的多半都是南洋唐裔,遠離故土已經很久了,到底比不上大秦同根的子民……”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道,“在新大陸上,什麼禮儀道德都是假的,人分顔色!白人欺壓了黑人不說,本還欺負我們人少,大有蠶食我們的意思。我們隻好不斷往家裡劃拉人口,人越多,心裡就越安定。說句實在話,我們這是恨不得掏心挖肺地把人給留住呢,哪裡會為難跟我們過去的老鄉們。到了那裡都不分地域了,隻要是大秦出來的就都是一家人。”
他略微尴尬地笑了笑,“不過,說實話,這幾年山西、福建過去的人,是有點太多了……我們也希望老本營能多過去一點人……不至于被人喧賓奪主了……各位老兄明白我的意思嗎?”
見那幾位好漢還半張着嘴,似乎全沒明白周老五的意思,蕙娘都忍不住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焦勳眼底也閃過了一絲笑意,他淡然道,“這樣說,山東人過去,這……朝廷态度上,會有傾向喽?”
周老五得了這個話口,頓時哈哈大笑,拍着焦勳的背道,“好老弟,這話可不宜明說。反正,這老鄉拉拔老鄉麼,天經地義!别說地、銀子,就是官位,我們這裡也還有得是呢……”
這下子,海風幫衆人終于明白了過來,彼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人甚至已經舔了舔唇,做出了饞涎欲滴的樣子。還有人老成些,把持得住,反而關切起了新大陸上的戰事,請教周老五道,“這是誰和誰在打仗,和咱們又有什麼關系。那什麼,什麼羅刹國,不就在大秦旁邊嗎,還有英吉利……那不都是泰西那邊的了,怎麼又和新大陸有了關系。”
周老五笑吟吟地道,“諸位别急,我給你們慢慢解釋……”
他索性拿了一張紙,用手指蘸墨給衆人畫起了地圖,“這一塊是咱們大秦,這一塊是新大陸,中間就隔了這個海峽……”
說實話,連蕙娘都聽得很是入神,她對于國際政治,說也慚愧――還不如周老五清楚。
新大陸的局勢錯綜複雜,周老五說了半日都未說完,有些人倒是已沒了耐心,隻道,“總之,咱們現在是占了相當于咱們大秦江南三省的地,需要人手過去種地,在眼下還不至于和人打起來,但将來難說。是麼?”
周老五笑眯眯地隻是點頭,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究都是難以遮掩地露出了心動之色:這些話,之前周老五未必沒說,隻是有了焦勳的保證,他們才能肯定周老五沒有揚長避短,的确是實話實說。說句實話,做黑道買賣,那是把頭别在褲腰帶上,哪有為官作宰來得輕松?到了那裡,怎麼說是魯王的老嫡系,前程能差到哪裡去?又不要過去打仗,隻是缺人而已,對這些人來說,可算是千載難逢的一個機遇了。
蕙娘卻自然不會心動,她和焦勳交換了幾個眼色,心裡倒是惦記起了魯王的心态:從周老五的表現來看,現在這幫人是毫無回歸故土的心思,隻是一門心思想在新大陸站穩腳跟,多擠出些地盤了。魯王本人,又是如何想的呢?若他也做如是想,則定國公此去,恐怕未必會打得起來――魯王要能和皇上握手言和,說不得朝局、後宮局勢,又要有新的變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