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思瑤走後,紫扇扇了扇鼻子,“好濃的香粉味兒,奴婢可是費了老鼻子的勁兒才忍住噴嚏的。”
阿霧喃喃地道:“她那是為了遮住渾身的藥味兒。”當初自己仿佛也幹過這事兒。
“陶側妃明明年紀比姑娘大了兩歲,卻還一口一個姐姐地喊着,她也不嫌臊。”紫扇繼續挑刺兒,她實在看不慣陶思瑤那三句話一抹淚的嬌怯樣子,做給誰看啊。
阿霧好笑地道:“因為我是主母嘛”主仆兩個對視一笑,不再談陶思瑤。“今日晴光上好,咱們去園子裡走走吧,我還沒正經逛過這上京著名的相思園哩。”
相思園的入口處以太湖石堆疊成“九獅山”,層巒疊嶂、古藤虬繞、奇花錯繡,群獅或蹲伏、或跳躍,盡管阿霧見識過了江南園林之精妙,也得承認這一座“九獅山”造得妙趣橫生。
繼續前行,湖石越發細潤,有白苔間生,細聽有水滴跌落的回聲,叮咚處猶如琴音,人仿佛置身深山大壑之中,此處名曰“八音澗”,再前行,晴光初顯,豁然開朗處令人心曠神怡,舉目望去,澗水潺潺,蜿蜒而行。
阿霧忽然間心緒開始低迷,她本該想到的,相思園背臨鴻池,引水入園,園中半山半水,頗多隙地,于他人那是絕佳的營造,而于阿霧那就是“舉步維艱”,她讨厭水面。
不過既然來遊園子,總不能才進來就打道回府,阿霧隻好硬着頭皮前行,好在此處的水面還不算開闊,阿霧勉強能應付。向東而行,順水而折,過踏月橋,不走繁香塢,反而回頭向南,登天光亭。
天光亭建在沿牆蜿蜒而來的九獅山山脈的山脊之上,登亭而望,相思園之高台曲榭、長廊複屋、美石嘉樹、廣池清潭,曆曆在掌。
而冰雪林所在的東南片,景色全然不同。廳、堂、樓、榭,均以山木修竹為之,不加創削,頂上覆之以草,攀之以藤,四圍編竹籬,籬下植菊種蔬,完全是水村野居的情調。阿霧的心中也曾暢想過有這樣一片地方,以享桑農之趣。當然這是由于阿霧自己從沒種過桑下過田,才會有這種文人之思。
天光亭下便是梅林,仆人也多以冰雪林稱之。雖才晚秋,但已有早梅綻放,暗香浮動,隻可惜還未蔚然成雪。
阿霧立于亭畔,見林中隐約有人影閃動和衣服快速摩擦的簌簌聲,阿霧剛想往柱子後移一步,就聽得林下有人朗聲道:“原來王妃也在。”
因為出聲的是楚懋,所以阿霧就是想裝傻也不行,隻能沿着石梯往下,走入梅林中。
林中兩人隻見一隻廣袖輕輕拂開空中紛飛的白梅花瓣,袖落,一張令趙粉含羞,姚黃妒煞的麗顔呈現人眼前。
白梅樹下,阿霧一襲素錦月白襦裙,外罩白狐腋毛出鋒的櫻花粉雪光緞廣袖衫,腰上束着三丈寬粉底暗銀牡丹紋束腰,系着流月黃絲縧。肩上披着出門前紫扇逼着她着的白狐毛滾邊大紅字不斷頭絨面昭君兜。整個人顯得仿佛不像個真人,而像梅花精亦或是玉觀音一般。
何佩真杏目圓瞪地看着阿霧,阿霧則回以她一笑,先對楚懋福了福,這才回頭對何佩真道:“何側妃的身子可大安了,早起時你的丫頭還來玉瀾堂說你身子不适不能來給我請安。”
何佩真的臉一紅一白的煞是好看,她正恨阿霧在她好容易“偶遇”祈王時來搗亂,又聽她如此一說,險些破功大罵,幸虧是忌憚楚懋就在身側,她這才忍住了。
“兇口發悶,所以才出來走一走,不想接連偶遇王爺和王妃。”何佩真說完,又斜嗔了一眼楚懋,仿佛在責怪他的不解風情。
阿霧也驚訝于何佩真的“厚顔”,索性也學着她的樣子斜嗔了楚懋一眼,道:“我可不是偶遇王爺,我是專程在這兒等王爺的。”期間阿霧的眼波流轉,叫一旁伺候的李延廣看得都身子差點兒一酥。好家夥,李延廣可不曾想,萬歲爺居然給殿下指了這麼一位傾城傾國的王妃。
何佩真被阿霧的話一刺,臉色越發難堪。不過阿霧也懶怠理她,兩個人打小都不對盤,如今自己更像是搶了何佩真盤中肉一般,已成死敵,也就沒必要虛以委蛇了。
“哦,王妃等我何事?”楚懋倒也配合。
不過阿霧慣常不是一個讓人白占便宜的人,楚懋他自己應付不了何佩真,卻把她推出來當擋箭牌,阿霧也得收取點兒利息。
“我欲往雙鑒樓一遊,不知可否請王爺為我行個方便。”阿霧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楚懋忽地燦然一笑,令得一旁的李延廣和何佩真都有點兒沒回過神來,這一笑真可謂是“忽如一夜春風來”,萬紫千紅開遍。隻是其中内裡,卻隻得阿霧和楚懋兩人知道。
“可。”楚懋仿佛還生怕何佩真和阿霧之間的矛盾不夠深似的,居然走到阿霧身側,虛扶她的手肘,引着她前行,往隔溪相對的雙鑒樓去。何佩真自然而然就被兩人遺忘了。
不對,僅僅是被阿霧給刻意遺忘了而已,因為楚懋在行到跨虹橋上時,緩緩地轉過身對僵立在原地的何佩真道:“雖然王妃好性子,可你等側妃也必須遵規矩請安。若實在病得起不了身,可去莊子上休養。”
何佩真的臉色,阿霧簡直不忍再睹。對于一個癡心戀慕于他的女子,他都可以這般毫不動容,阿霧也隻能感歎祈王殿下極具“慧根”,可證大道是也。
在楚懋訓完了何佩真,又轉頭開始訓阿霧,“這兩位側妃和三個小妾的規矩,王妃也得管起來,這些事郝嬷嬷不好置喙,你既進了府,就該興起規矩來。”
“是。”阿霧口裡應道,心裡卻想,三個小妾的規矩是極好的,隻是這兩個側妃癡戀于楚懋,成日裡相思成疾,無所事事,可不就幺蛾子多麼。若然雨露均沾,也就斷不至于此。
說起這雨露均沾,阿霧的思維又開始發散地想到,崔氏教她的,但凡行房後,拿一個軟枕置于腰下,頭低腳高地将雙腿擱到床架上,歇息那麼一會兒,受孕的幾率會大大增加。
阿霧趕緊搖了搖頭,她也不懂自己為什麼就想到這兒了,其實她要想的是,如果這兩人都有孕生子,也就沒那麼多閑工夫來癡纏祈王殿下你了。
而且阿霧也不想當出頭椽子,成為衆矢之的,就算楚懋想推她出來“草船借箭”,也得看她願不願意當那個稻草人。是以,阿霧斟酌後故作嚴肅地開口道:“實則妾也不好興此規矩。聖人言‘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孤陰不長,獨陽不生,這家和也需理順陰陽。”
阿霧能說出此番話,實在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的,要知道她自己可是一點兒也不想什麼陰陽調和的,而且這種話,即使如此措辭,也讓她覺得羞忏難當。
但是阿霧的此話不可謂不委婉,她其實是隐約猜到了楚懋于房事大約是極淡的,但阿霧可以沒有兒子,可楚懋卻必須有子嗣,否則她将來的“兒子”打哪兒來?鑒于楚懋今世的正妃已經變了人,阿霧自然也擔心上輩子為楚懋生兒子那個女人還能不能進府再生出兒子。
所以此時,阿霧甚至認真地思考起陶思瑤的提議來,或者的确該督促楚懋雨露均沾。
然後楚懋在聽了阿霧的話後,嘴角翹起兩分嘲諷之笑,“哦,王妃這是在抱怨我……”
“不,不……”阿霧可不想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妾的意思是,這天下事,不患貧患不均也。三位姨娘和兩位側妃都先于妾入府,素日伺候王爺也盡心盡力,而今王爺厚我而薄彼,令妾惶然。且,王爺膝下尚且無子,開枝散葉乃是盡孝,也是盡忠。”鑒于楚懋的爹就是皇上,阿霧以為他盡孝也就是盡忠了,“妾年幼體弱,如今恐不易受孕……”
阿霧見楚懋老盯着自己看,眼神如炙,一時心慌意亂,口不擇言地道:“妾聽說婦人二十有餘最宜子嗣,王爺……”
阿霧越說越艱難,艱難到最後,她自己也說不下去了,而楚懋那邊卻朗然大笑起來。
楚懋看阿霧緊張得一個勁兒地絞手絹,而臉色因又羞又急,泛出了酡顔粉暈,一雙秋波耀星眼,因為想要加強她話語的力度而睜得大大的,睫毛眨得飛快,緊張得微喘着氣,實在是忍不住笑起來,他不知道阿霧哪裡來的自信,可以說出“厚我而薄彼”這樣的話。
“王爺!”阿霧惱羞成怒地道,她自以為說的是宏篇偉言,可楚懋卻一點兒也不當一回事兒,“王爺不必嘲笑妾,妾說的是實話,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王爺自知人事開始,已多少年,而膝下猶空,難道不怕有心人造謠言而污蔑……”
楚懋見阿霧嚴肅得可愛,問道:“你如何知道那會是污蔑?”
“我當然知道啦。”可惜阿霧不能這樣回答,總之上輩子楚懋是有過兒子的,那就當然是污蔑了。“王爺龍鳳之姿,天日之表,豈會是那等人。但人言可畏,不得不防。”阿霧如今就着“莫須有”的蔑言規勸楚懋。
“哦,那王妃以為該當如何?”
“唔。”阿霧開始支吾起來,“王爺或可去各院多走動走動,約略排個日子,剛才王爺也說過,希望妾入府後能興起規矩來。”
“可就是貴為中宮也沒有指手畫腳,給丈夫排日子的道理。”楚懋說得極嚴肅。
阿霧内心一禀,忏愧忏愧,剛才她見楚懋笑容頗多,以為他心情頗為舒暢,所以大着膽子,得寸進尺,不想馬失前蹄,嗚呼哀哉。果然是喜怒無常,聖心難測。今日便已如此,翌日繼登大位後還不知會如何呢。
阿霧立即閉口不言,這才發現,她和楚懋已經繞着雙鑒樓走了一圈了。
“王爺……”阿霧站在雙鑒樓的門口,駐足不前,拿眼示意楚懋喚人開樓。
楚懋淡淡道:“本王已經領着王妃遊了一圈雙鑒樓了,許閑堂我還有客人,王妃自便吧。”
阿霧不敢置信地看着楚懋,他居然曲解自己的意思,在文字上玩心眼,不由得惱怒道:“你……”
“哦,對了,因為樓中還藏有《伯遠帖》和《蜀素帖》,以及《洛神賦圖》和《遊春圖》,實屬珍貴,所以……”
阿霧聽楚懋說一個藏品,就暗自在心裡激動地念一個人名,“王珣”、“米癫”、“顧三絕”、“展子虔”,全都是令人傾倒膜拜的大家。
不過在楚懋“所以”地潇灑而去,留給她一個決然的背影後,阿霧就隻剩下茶飯不思的相思了。
其實元刊《通鑒》對阿霧的吸引力也并沒有那麼大,她隻是氣不過楚懋推她出來擋劍,而他又不同意自己去看雙鑒樓的收藏,所以才借機拿捏他帶自己去雙鑒樓的。哪知道,楚懋是個奸詐小人,不僅戲耍了她,還在她的眼前放了個吃不到嘴邊卻饞死個人的誘餌。
阿霧前世作畫乃一絕,于曆代大師裡獨崇顧、展,而今生苦練書法,王珣、米巅俱是她崇欽之人。想當然耳,如今的雙鑒樓在阿霧的心裡,已經稱得上是聖地了。
如不能去朝拜一番,阿霧覺得她約略會為“之消得衣帶寬”的。
可恨的楚懋,阿霧刷刷地為楚懋又新添一筆黑墨。
I(改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