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咬下去是因為腦中忽然閃過奇怪的畫面。
離得太遠,男人的臉看不真切,但能聽到那笑聲爽朗親切,他懷裡攬着個玉雪可愛的小娃娃,小娃娃手上拿着筆,被男人大掌包裹,由他牽引着在紙上寫寫畫畫,他身着甲胄,力道頗大,小娃娃似乎被咯的有些難受,在他懷裡擰來擰去,想要下去,被他故意鉗制着不能動彈,氣的白淨小臉漲得通紅。
旁邊傳來清脆的喊聲,“你弄疼他了,快放開,”小娃娃聽到這聲音,着急的揮舞着小胳膊叫起來,“娘親,我要娘親……”
男人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拍了下,松開了手……
陸陌寒頭隐隐生疼,痛苦的閉上眼睛,使勁搖了搖,想将那痛意甩出去。
洛長然吓了一跳,趕緊松開了手,關切詢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陸陌寒雙唇緊抿,面上沒有一絲皿色,拳頭緊握,不斷敲着自己的頭,身子微微發顫。
見他這幅樣子,洛長然心裡莫名一疼,不由自主伸手撫上他的臉頰,柔聲安慰,“别怕,我在這裡,别怕,别怕……”
動作蓦地停了下來,陸陌寒身子放松,緩緩睜開眼睛,目不轉睛的看着面前的女人。
嫣紅的雙唇變得蒼白,眼中滿是擔憂,溫暖的掌心輕貼在自己臉上,撫平了所有痛苦,他貪婪的感受着掌心的熱意,不由自主嘴角上揚。
洛長然呆住了,幾乎都要懷疑自己的眼睛,他竟然笑了,這是她第一次見他笑,很純粹的笑容,眉梢眼角都顯得清澈,好像雨後初霁,讓人覺得整個天地都明亮起來。
心髒忽然漏跳一拍,洛長然下意識的就要放下手,卻被他中途拉住,又放回自己臉上,還微微蹭了蹭,像一隻慵懶的小貓,尋找到最舒服的姿勢,惬意的閉上了眼睛。
洛長然臉紅心跳,貼在他臉頰的手如烙鐵般滾燙,熱意順着胳膊傳遍全身,壓根不敢再看他,也不敢亂動,手臂一直僵硬的伸着。
方才他似乎頭疼的樣子,洛長然不放心,想請胡太醫來看看,自知使喚不了他,便去找了長公主幫忙。
老頭擺着一張臭臉看過之後,聲稱沒有問題,洛長然張了張嘴,被他眼睛一瞪,識趣的閉上了。上次去找他被哄出來她就發現了,這老頭心眼忒小,尤其見不得别人懷疑自己醫術,若提出質疑,他鐵定要翻臉,有長公主在,想來他也不會胡亂斷言,做出違背醫德之事。
好言好語的道謝将人送了出去,洛長然
看向同樣擺着臭臉的陸陌寒,他是看見老頭就恨不得吃了人家,若非自己擋着,老頭隻怕是要橫着出去了。
如今人沒欺負成,他還不高興了,一副惡霸姿态,洛長然沒好氣的問他,“頭不疼了?”
沒反應,擺明了心情很不爽。
洛長然無語,覺得他比老頭還小心眼,老頭起碼是因為看家本領而計較,他是毫無理由,就是看你不順眼。
人與動物的區别就在于,人懂自律,能克制,有是非觀念,而動物沒有,動物的世界裡,不喜歡就摧毀,喜歡就掠奪。
陸陌寒雖然現在外表看起來像個人了,可他内心依然保持着野獸的劣根性,這是個大問題,洛長然深覺肩上擔子沉了一沉,拍拍他臂膀,“起來,陪我出去走走。”
許久未曾上街,洛長然都不知道買什麼,就當散散心,随意轉了轉,未看到喜歡的,正欲去打道回府,身後傳來一聲三表哥。
洛長然回身,就見齊進一手提着裝着鴨子的籠子,一手拿了把折扇,不倫不類的朝自己走來,笑的春光燦爛。
到了跟前,先是仔細打量了一番陸陌寒,然後才看向她,一臉真誠的詢問,“表嫂,聽說你給三表哥弄了身忒風騷的袍子,怎麼沒讓他穿出來給大夥看看?”
洛長然,“……”
“表嫂,三表哥這身衣裳也是你給做的吧?我覺得好像不太适合啊,你看這腰給勒的,都快趕上女人的腰了……”
“……”
“還有這袖子,是不是有些短呀?藏東西都沒地藏……”
“诶,表嫂,我怎麼覺得三表哥好像長高了,你是不是給他腳底下墊東西了……”
“嘎嘎……”籠子裡的鴨子不耐煩的叫了兩聲,将主人的聒噪聲打斷。
齊進這才想起他的正事來,笑嘻嘻的道:“表嫂,我今日有場大仗要打,你們可有興趣觀戰?”
洛長然連連搖頭,誰想看你鬥鴨子。
“哎,”齊進面上有些失落,又看向一言不發的陸陌寒,見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鴨子,登時面上一喜,“表哥,我就知道你喜歡,走走走,我帶你去開開眼……”
洛長然早就發現了,自打齊進出現,陸陌寒的視線便定在了那隻鴨子上,未曾移動半分,連齊進對他品頭論足都沒分神怒一怒,□□裸的目光幾乎已将鴨子開膛破肚,就差片一片蘸點醬汁了。
然而齊進并沒有意識到,隻以為他喜歡,熱情友好的邀請他與自己同樂,陸陌寒征詢的目光看向洛長然。
如果他能獨自與其他人和平相處,野性興許能慢慢減退,洛長然心想着,與其自己說破嘴皮,不如讓他自個試一試,閉門造車或許能讓他克制自己,但難說不會越來越孤僻。前世的禍事曆曆在目,她豈能不為他早做打算,這一步總要邁出去的,身為将門之後,他應該是展翅翺翔的雄鷹,并非羽翼下的小雞仔。
洛長然微笑點頭,囑咐他,“去吧,但是不能傷人,否則就不準回來了。”
陸陌寒見她沒有一起去的意思,有些遲疑,眼神閃了閃,流露出放棄的神色。
“我走累了,去旁邊茶樓喝喝茶,你乖乖跟着世子,我就在茶樓等你,”洛長然找了個借口。
陸陌寒直視着她的眼睛,緩緩點了下頭。
“表哥,别墨迹了,再不走别人都打完了,”齊進着急的催促。
陸陌寒朝他走去,洛長然拉住他又交代了句,“隻許看,不許碰。”
神情立馬變得委屈,陸陌寒垂頭喪氣的跟了上去。
洛長然發現,如果不觸怒他,他其實是願意與人打交道的,隻是不得其法,加上惡名在外,也沒人敢接近他,所以他才一直孤零零的待在陸府,仔細想來,不管是對齊進還是對自己,他一開始都未表現出惡意,隻是在感覺受到威脅時才會反擊,不過自己是因為有前世的記憶,知道絕不會受傷害才會主動接近他,這齊進倒是膽子真大,上次從他手上搶食,這次就直接把人帶走了,也不怕再被咬一次。
邊往茶樓走邊心裡琢磨着,一不留神就嘀咕了出來,逐月聽到便笑了,“姑娘是不知道,以前你不喜歡聽到有關三公子的事,所以我未跟你說過,聽說這齊世子第一次見三公子便被他摔斷了腿,養了三個月好了後跑來,胳膊又被擰斷了,将軍讓他别招惹三公子,他不聽,綁着夾闆還來,胳膊是斷了一次又一次,大半年都沒好,就這還不死心,有事沒事就往陸府跑,專找三公子,來時光鮮亮麗,走時灰頭土臉都是好的,常常是被小厮擡回去的,後來迷上了鬥鴨,這才來的少了。”
“是嗎?”聽完這番話,洛長然簡直對齊進刮目相看,世間萬物都有強弱之分,對于會傷害自己的強者,人的恐懼是出于本能,迎難而上戰勝恐懼的少之又少,但從來不缺,缺的是明知會失敗卻一而再再而三嘗試的人,一次又一次的直面恐懼,挑戰強者,光這份膽識便足以令人欽佩。沒想到齊進看着吊兒郎當不務正業,骨子裡還是有點氣概的,不愧身上留着南陽王府的皿。
“而且以前他每次來,府裡的人都會打賭他這次傷的是哪,有次下注時被他看到了,他不僅不生氣,反而自己也壓了一注,隻可惜輸了個精光,”逐月挑開茶樓簾子,掩着嘴又笑道。
洛長然也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準備往二樓走。
“何事如此高興?”
右邊不遠處響起不大不小的一聲詢問,正好落入她們耳中。
洛長然笑意緩緩褪了下去,腳步頓住,看向那抹青色身影。
空蕩蕩的大廳中,隻有那一人端坐在桌前,手裡拿了本泛黃書籍,已經翻了一大半,桌上放着剛煮好的茶,隔着不斷冒出的氤氲熱氣,他的面容看不真切,隐約帶着笑意,整個人似乎被水汽包裹着,連同周圍桌椅都透出溫潤如水的感覺來。
這是她曾經最喜歡的樣子,如今卻生不出一絲好感來。
不曉他為何在這裡,洛長然并不想過去,站着未動。
旁邊逐月熱絡的行了個禮,高興的看自家姑娘,見她面無表情,忽然想到什麼,笑容立馬收了回去。
他放下書,目光穿透水汽而來,聲音一如既往的悅耳,“這本書我翻了十六遍,阿然,你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