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風斓半夢半醒間,隻覺得肩上的傷口疼得厲害,忽從睡夢中醒來。
這利器割傷便是如此,當時還不覺得怎麼,事後越來越疼。
她不禁呻吟了一聲,睜開眼一看,頭頂是輕軟的紅绡帳子,如火之色令人溫暖起來。
竟然不是法相寺,而是在天斓居,她自己的床上。
她是如何回來的,自己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床邊有人影迎了上來,“娘娘,可疼得好些了麼?”
浣紗面色淚痕猶在,似乎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吓,頭上還纏着一圈白布。
沈風斓正要開口,隻覺得嗓子裡沙啞得厲害,一時咳嗽了起來。
浣紗連忙倒了一杯茶上來,喂到她唇邊。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幹了茶,嗓子才舒服了些,朝着浣紗微微點頭,她便收回了手。
“你們都傷得怎麼樣,可有大礙?”
她伸出手,輕輕在浣紗額頭一碰,浣紗朝後縮了縮。
“奴婢不妨事,隻是磕破了點皮,還能伺候娘娘,大家也都是皮外傷。”
沈風斓點了點頭,放下了心來。
她朝着帳子外頭一望,忽然看到一道長長的身影投在地上,隻有上半身。
那道身影巋然不動,雙肩平闊,長發高高束着發帶。
身影的主人,站在她看不見的一角,目光卻一直看着她這處。
她能夠感覺到。
“晉王殿下?”
投在地上的身影輕輕一動,似乎猶豫了片刻,那人擡腳走了過來。
浣紗知趣地退下,讓他二人在屋中自在說話。
軒轅玦走到床前,面色微沉,皺着眉頭看她。
沈風斓也隻是看着他,一言不發。
一個站在床前,負手而立,一個半躺在床上,長發散亂。
良久,沈風斓沖他讨好地一笑。
“是殿下派人将我接回來的嗎?”
買賣不成仁義在,做不成夫妻,他們畢竟還是盟友。
何必鬧得老死不相往來,相見兩相厭呢?
軒轅玦冷哼一聲,終究是走了過來,在床邊小杌子上坐下。
“不然你以為,甯王會冒着暴露自己的風險,送你回來?”
一張嘴,酸酸的醋意就湧了出來。
沈風斓心中一歎,說晉王是個死傲嬌,還真沒說錯他。
“好歹甯王救了我一命,殿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一句話瞬間勾起了他的火氣。
“這才見過幾次面,你就開始為他說話了?”
哪怕沈風斓不把自己當成晉王府的人,他也絕不容許她,和甯王扯上關系。
沈風斓見他動怒,隻好扯開了話題。
“殿下恕我言行無狀,可憐可憐我今兒吓着了吧。”
她原是敷衍得這麼一說,沒想到他神情緩和了許多,接着又伸手來檢查她的傷口。
她下意識要朝後躲,他已經抓住了她沒受傷的那邊肩膀。
“再動我就直接撕了。”
軒轅玦拎起她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威脅道。
沈風斓一下脊背僵直,任由他緩緩褪下了自己一邊的衣襟,直到露出肩上的傷口。
好在衣裳裡頭還系着一件肚兜,沈風斓自我安慰着,這不算是走光。
而後她一低頭,面上羞紅一片。
這是誰給她換的衣裳?
為什麼這件肚兜這麼風騷。
嗯?
再看向軒轅玦,他的目光果然已經從她的傷口,轉移到那件肚兜上頭。
尋常肚兜都是上頭平整,低下兩邊朝中間收緊,呈一個三角形态。
沈風斓身上這一件卻中間分開,左右兩片桃紅的布料,中間以一根黑色的系帶束起。
那系帶穿梭的位置沒有綁得太緊,隐隐露出低下的肌膚,又正好擠出她兇前淺而圓潤的溝壑……
美人乳花玉兇滑,神女佩帶珠囊翻。
晉王殿下不禁愣住,隐約想起那一夜旖旎的觸感。
嘩的一下,沈風斓迅速地提起自己的衣襟,擋住了春光乍洩。
因為動作太快,不小心牽扯到了她肩上的傷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該發生的早就發生過了,她還介意讓自己看一眼嗎?
何況隻是隔着肚兜看了一眼,隔靴搔癢,那種心癢的感覺越發強烈。
再看她吃痛的模樣,隻好強行壓下了那種意動,替她檢查傷口。
傷口在她的動作下有些撕裂,又朝外沁出了皿。
分明是個小傷口,皿卻總是流不完,看得他心煩意亂。
“說了别動!”
他将沈風斓推倒在床上,“别讓我再說第三次!”
沈風斓淚眼汪汪的,不知道是扯到傷口疼得,還是因為他委屈得。
那雙眼睛本就生得深潭一樣幽遠,這樣濕漉漉的,像隻小鹿一樣楚楚可憐。
他不禁心軟,手下的力道便放輕了。
“聽話,再不上藥皿會流得更多。”
說着一手提起床上的錦被,替她蓋在身前,然後揭開了她的衣襟。
沈風斓牢牢抓住錦被,側頭一看,肩膀上一片皿淋淋的。
“區區小傷,也不知道哪來這麼多皿可流。”
沈風斓煩躁地嘟囔了一句。
晉王殿下手上一滞,藥瓶子差點從手中滑落。
他堂堂七尺男人,自然覺得這是小傷,可這話從沈風斓口中說出,又是另一番滋味。
她落水過,被罰跪幾乎小産過,被火困在房中過,被刺客擊中腰過……
仔細想來,樁樁件件,受的傷都比現在嚴重許多。
對她而言,這當然是小傷。
他很快地上好了藥,複又重新拿了一條幹淨的帕子,替她壓在傷口處,再替她掩上衣襟。
“區區小傷?這個月你就在府中養這小傷,哪兒也不許去了。”
沈風斓好容易帶着丫鬟們出去踏春,還沒下馬車就受到了刺客襲擊,心中正懊悔着。
晉王殿下一句哪兒也不許去,更讓她氣惱。
“殿下當我是什麼?養在府中的小貓還是小狗?”
他說不能出去就不能出去,這是哪來的王法?
她養着王怪還是放養呢,随便它愛回梧桐林裡呼朋引伴,就讓它回去。
隻要晚間喂食的時候回來就成了。
晉王殿下眸子一眯。
“還想再往外跑,害死你這群丫鬟不成?”
沈風斓的氣焰一下弱了下來。
她隐約有種感覺,晉王殿下已經找到她的命門,抓住她的軟肋了。“對了,甯王可與殿下說了,關于結盟……”
“本王已經答應了。”
答應了?
沈風斓原以為,他方才提到甯王的口氣如此不善,結盟之事大約是成不了了。
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答應了。
“不過這種結盟,與你我之間不同。本王不會信任他,你也不能。”
沈風斓驚道:“殿下這是何意?”
“你恐怕不知,他吩咐不留一個活口的那些刺客,全是他一手悉心培植出來的勢力。他固然擋不住衛皇後的權威,但想保你性命,根本不必多此一舉。”
先讓刺客追殺,再在沈風斓走投無路之際出現,好落一個救命之恩的人情。
甯王的算盤,打得可真響。
沈風斓道:“他也是為了隐藏自己的行蹤,若是直接與衛皇後他們撕破臉,豈不是将他自己陷入危險之中?”
軒轅玦冷笑一聲,目光充斥着不屑。
“想來火燒梧桐林之事他也跟你撇清了關系,那麼太子下藥那件事呢,他可曾撇幹淨自己的關系?”
她很快問道:“殿下查到了什麼?”
“太子在聖上面前首告于本王,為防止錯判,本王從未停止過命人調查當初的事情。那道命令的确是從後宮出來的,傳話的小太監叫做小墜子,勾結太師府的眼線下的藥。”
沈太師是朝中最受聖上器重的大臣,太師府的内宅又連個女主人都沒有,各路眼線同樣不少。
和從前的晉王府相同,沈太師對這些眼線也是睜一眼閉一眼。
因為這些眼線,多半還是來自年老多疑的聖上。
沈風斓想明白了事情的關鍵,“那個小墜子,是衛皇後和太子的人?”
“正是。”
沈風斓不自覺松了一口氣,“那又與甯王什麼相幹?”
“甯王依附太子成一黨,那件事情未必沒有他的份,你就這麼相信他的說辭?”
軒轅玦萬分惱火。
就因為這勞什子的一出救命之恩,沈風斓就這樣信任甯王?
她果然道:“甯王雖然心計深沉,對我卻算是很坦誠了。就連關于他生母的事情,也是他主動告訴我的。”
沈風斓相信自己的眼光,甯王的坦誠寫在眼中,他說的那些話,并無虛假。
就像她當初相信柳煙一樣。
軒轅玦冷笑一聲,“但願他不會辜負你的信任,無論如何,本王是絕不會相信他真心結盟的。”
沈風斓放緩了語氣,柔聲勸慰,不希望他因為莫須有的猜測破壞這種結盟。
那樣隻會阻礙他們對太子的報仇。
“我明白,甯王有他的利益需求,或許他要鬥倒太子隻是為了分割他的勢力,或許來日他會和殿下對立。這些我都不想考慮,我隻想讓衛皇後和太子倒台。”
她要的是報仇,而不是争奪皇位。
甯王和晉王他日要争什麼,關她何事?
好在沈風斓還能想得明白,甯王是為了權勢與他結盟。
這一點讓軒轅玦感到了些許安慰。
沈風斓還不算太蠢,沒有被甯王的苦肉計徹底收買。
堂堂七尺男兒,賣慘算什麼本事?
有本事就賣色!
忽聽得沈風斓道:“殿下不是不喜歡也不相信甯王麼,為何答應得如此痛快?”
以晉王殿下驕傲的性子,甯王不拿出點什麼籌碼來,如何說得動他?
軒轅玦忽然想到,沈風斓睡夢之中,呢喃的那句殿下。
那是在叫他,還是在叫甯王?
她當時陷在睡夢之中,睡前隻見到了甯王,想來是叫甯王的。
這讓他再度陷入惱火之中,又不能宣之于口。
“本王是不喜歡他,那沈側妃呢?”
你是不是喜歡他?
沈風斓一愣。
這關她屁事啊!
她眉頭微蹙,“殿下,如果你心裡惱怒上回浴佛會的事情,我可以跟你道歉。殿下心悅風斓,風斓感激不盡。”
“哪怕那并不是我想要的心悅,為此傷了殿下,總歸是我不對。隻是一時沖動——”
她忽然收住了口。
好像,是不是,說錯話了……
軒轅玦并不打算放過她的話,“為何一時沖動?”
他目光之中帶着危險,沈風斓竟叫他問住,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她不自覺地微微垂下了頭。
為什麼當時會沖動,會咬破他的唇?
為什麼幾乎和他撕破臉,全然不顧他們之間的共同利益?
為什麼他不在天斓居的這些日子,總覺得怅然若失?
一隻手擡起了她的下巴,他迫使沈風斓擡起頭來看着他。
“為何一時沖動?”
四目相對,兩張臉的距離極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沈風斓心慌意亂,仿佛刀子架在脖子上一樣,隻覺得那托在自己下巴上的手,燙得吓人。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愣愣道:“在法相寺的禅房中,是殿下?”
那隻拂開她鬓發的手,掌心就是那般火熱。
晉王殿下收回了手,小情緒又上了頭,“不然你以為是誰,甯王嗎?”
那股醋味,恨不得從晉王府飄進宮裡去。
沈風斓這一打岔,他果然不再追問,為何一時沖動的事了。
她暗自舒了一口氣,笑眯眯地朝他開口。
“怎麼會呢?男女授受不親,除了殿下,還有誰會對我動手動腳,這麼不要臉?”
軒轅玦:“……”
他從前驕傲不可一世,如今在朝堂之上韬光養晦,也學起那套收買人心的本事。
文武百官對他的風評越來越好,都說從前是錯看了晉王殿下,沒想到好皮囊底下也有治世之才。
他對那些風評雖不甚在意,可看到太子難堪的面色,還是感到些許欣慰。
沒想到,在沈風斓面前,他竟落下個不要臉的評價。
那他是不是該更不要臉一點?
“為了讓沈側妃知道,什麼叫做不要臉,本王決定從今日起,夜夜留宿天斓居。”
沈風斓的笑容一下就僵在了臉上。
“那個,殿下……我記得你前兩天很生氣來着,這就好了?”
151
——
佛家有雲,人生有七苦。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别離、求不得。
于晉王這般高高在上,又父母雙全,自小備受呵護的人而言,幾乎就沒有體驗過求不得之苦。
沈風斓便是這樣一個例外。
她是他從盛寵走向潦倒的,那關鍵一步。
也是他最狼狽的生命中,那一道風景。
更是她忍痛生下雲旗和龍婉,才能讓他得到複寵的機會。
若是沒有她,他或許就一蹶不振,一輸到底了。
盡管現在的他在外人看起來,已經足夠成熟,足夠冷靜。
但在沈風斓面前,還是不自覺地易怒,不自覺地使不出任何心機來……
他在榻上翻了一個身,寝衣和錦被摩挲的布料聲,讓床上的沈風斓不禁也翻了一個身。
一定是白日睡多了,她現在,竟一絲睡意也無。
耳畔聽着晉王殿下的呼吸聲,還是有些不習慣。
忽然覺得,肚子好餓。
生完雲旗和龍婉之後,坐月子的那段時間,她養成了吃夜宵的習慣。
吃了不見長肉,反而腰肢一日日纖細下去,古媽媽便由着她吃,隻是不能吃得過量。
今日這一受傷,加上晉王殿下留宿這一喜訊,古媽媽她們更是忘了給她準備夜宵了。
有晉王殿下在,那又怎麼樣?
難道男色可以當飯吃麼!
她的肚子不禁咕噜了一聲,對面榻上傳來了響動。
“餓了?”
是回答,還是裝睡,這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
沈風斓不過考慮了幾秒,便道:“不如我請殿下吃宵夜?不許告訴貴妃娘娘就是了。”
對面傳來輕輕一聲嗤笑。
随後他披衣坐起,隔間的浣紗和浣葛也驚醒了,點了燈進來伺候。
“你們娘娘餓了,去弄些吃食來吧。”
浣紗的目光朝着晉王身後的榻上一看,再看向沈風斓的帳子,嚴絲合縫。
不禁露出失望的神色。
“是,奴婢這就去。”
浣葛上前來伺候,一手揭開了帳子。
沈風斓正半坐在帳中更衣,背對着外頭,隻露出肚兜的一根細帶系在背後。
那光潔如玉的背,蝴蝶骨格外顯眼,線條流暢。
令人情不自禁,想伸出手去解開那系帶。
晉王殿下看着眼前大好風光,不禁思索起來。
那根帶子打成那樣複雜的結,應該怎麼解才好?
沈風斓扭頭一望,臉色瞬間變了,刷拉一下合上了帳簾。
隐約聽見她低聲埋怨浣葛的聲音。
軒轅玦心情大好。
帳子裡的浣葛不禁摸了摸腦袋,“娘娘恕罪,一定是今兒撞到頭傻了,忘記了晉王殿下還在屋子裡。”
心裡卻在想,他們兩人是夫妻,被晉王殿下看一眼又有何不妥?
沈風斓哪裡看不出她的心口不一,伸出手在她眉心戳了一下。
“你呀。”
夜宵很快送了進來,晉王殿下當先湊過去,想看看沈風斓平日夜宵都吃些什麼——
食盒打開,或碗或碟,一道道呈上桌來。
既有湯面,也有糕點。
還有時鮮水果,甚至……
有一碟油淋淋的酥肉。
晉王殿下盯着酥肉皺眉,“你平日到底是吃什麼的,怎麼什麼都有?”
“人生已經如此艱難,幸而在晉王府不愁吃穿。自然是想吃什麼,便吃什麼,每晚吃的都不一樣。”
她伸出筷子夾了一塊酥肉,一口咬下去,油香四溢。
晉王殿下也伸出筷子,同時哼了一聲。
“三心二意。”
噗。
不過是吃個宵夜,怎麼就扯上三心二意了?
沈風斓暗自以為,這句三心二意,是在影射對甯王的醋意。
浣紗很快就發現,三心二意的沈風斓,今夜好像對酥肉情有獨鐘。
已經不知道她是第幾次伸筷,到酥肉的碟子裡了,偏偏晉王殿下也喜歡那道酥肉。
兩人對坐,你一筷我一筷,一碟子酥肉很快見了底。
最後一筷子,兩人夾在了同一塊肉上。
浣紗在旁看着,不由懸了心。
沈風斓似乎要說些什麼,沒想到晉王殿下用力往後一扯,就把肉夾到了自己的筷子裡。
她目瞪口呆。
堂堂晉王殿下,竟然會跟她搶肉吃?
緊接着,他把筷子一伸,那塊搶來的肉喂到她嘴邊。
“張嘴。”
沈風斓:“……”
反正都是要給她吃的,為什麼還要跟她搶?
晉王殿下的想法,真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的。
浣紗在旁看着,不由輕輕掩住嘴,無聲地笑了起來。
夜色深沉,吃飽喝足的沈風斓躺在床上,很快便進入了睡夢之中。
聽着她均勻的呼吸聲,某人想起那件桃紅色肚兜,心猿意馬,又強迫自己克制住。
他隻好找些别的事情,來轉移注意力。
譬如,甯王給他的那本東宮賬冊,上面那一筆款項巨大的“糊塗賬”。
所有的收入都沒有記錄來源,隻有支出記錄了去向,卻沒有記錄支出的原因。
那些去向,幾乎全都是和太子關系密切的大臣。
還真是一筆糊塗賬。
一筆别人看着糊塗,他卻心如明鏡的帳。
這樣機密的賬冊,也就隻有同樣身為親王、又能接觸到太子核心機密的甯王,才能拿到手。
有他的襄助,扳倒太子的路,會順暢很多。
這也是他明知甯王意圖不軌,還接受了他的結盟的原因。
無論甯王有怎樣的意圖,大可盡情招呼過來,他都有足夠的信心。
隻除了一個——沈風斓。夜色如墨。
東宮屋宇森嚴,高大的樹影婆娑,顯得格外陰沉。
太子的書房之中,一燈如豆,映着房中兩人的面色,都有些難看。
居于上首的太子,朝着底下的甯王吹胡子瞪眼睛。
“你說說,你說說,啊!母後近來辦事,怎麼糊塗成這樣?!”
聽了衛玉陵那毛丫頭的話,就急吼吼地派人去截殺沈風斓,壓根沒有查清她身邊的護衛是什麼水準。
這樣貿然出手,能不失敗嗎?
竟然還叫晉王府的人一次全殲,滅了他們整整三十個好手。
想到這裡氣就不打一處來,“母後直接就命人去辦了,也不告訴本宮一聲,你也不知道嗎?”
甯王苦笑道:“太子殿下也知道,皇後娘娘一向行事雷霆手腕,此事臣弟也是後來才知。”
太子瞥了他一眼,隻覺得他的面色在微弱燭火中,看不真切。
“可本宮聽聞,你今日帶着大隊侍衛,朝城外去了。”
太子的目光陰測測的,似乎想透過他每一絲神态的破綻,看穿他的内心。
可惜,甯王是毫無破綻的。
一向是,并且還将永遠都是。
他聲音中帶着些許愁意,“太子殿下忘了嗎?臣弟的母妃,就埋在京郊的山上……”
太子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
他有些愧疚,明知道甯王時常到京郊山上祭掃生母,每次都會帶大隊侍衛保護,他提這個做什麼?
便道:“你也别怪本宮多心,實在是母後此事辦得糊塗,本宮一時着急,才……”
太子自嘲一笑,“也是,母後這事辦得連本宮都不知道,你又怎會知道呢?你可别怨本宮啊!”
“豈會怪罪太子殿下,不過是一時情急罷了。”
他笑得一臉無害,太子又想到了衛皇後這出昏招,氣不打一處來。
“這些年來,母後是越來越擅專,越來越霸道。好些事兒,都不跟本宮商量就辦了。上次胡舞那事,害本宮損失了一個愛妃!”
想到錢良媛跳胡舞的妖嬌身段,太子越發惱怒起來。
他忽然覺得,隻要是使在沈風斓身上的招數,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你說這個沈側妃到底是什麼來頭?一個閨中女子,怎麼就有那麼大的膽子,那麼好的運氣?次次都能躲過。”
罰跪一個多時辰沒讓她小産,反而讓衛皇後落下一個刻薄的名聲。
當衆讓她跳胡舞沒讓她丢臉,反而是衛皇後被訓斥,他這個不在場的太子也躺槍。
三十個訓練有素的刺客沒要了她的命,反而被全數殲滅一個活口都不留……
等于回回出招,回回是他們自己吃虧。
甯王笑了笑,不置可否。
于太子而言,沈風斓的運氣當然很好,總能化險為夷。
而在甯王眼中,他看到的,是沈風斓一次次堅強地,從傷害之中爬起來。
區區弱質女流,手無縛雞之力,卻像有不死不滅的堅毅。
這種堅毅令他贊賞,也令他傾慕。
倘若他的母妃當初有這種堅毅,或許就不會香消玉殒,留下他一個人……
“太子殿下,沈風斓不過是個女子,又隻是區區側妃,何必将她放在眼中?我們的對手,應該是晉王才是。”
太子一巴掌拍在大腿上。
“本宮何嘗不是這麼跟母後說的?可惜母後婦人之見,越是傷不着沈風斓,她就越是要出手。說是要替小郡主報仇,其實本宮看啊,哼哼。”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甯王卻聽得明白。
衛皇後對于蕭貴妃的心結,遠遠不僅是權位之争。
更是身為正宮皇後,卻得不到聖上寵愛和尊重的憤怒。
在她看來,這些都是蕭貴妃搶走的,蕭貴妃美貌,妖娆,鮮豔……
嫉妒之心作祟,讓整治不了蕭貴妃的衛皇後,将怒火都發洩在了沈風斓身上——
同樣是絕色動人,又與蕭貴妃和晉王關系密切。
甯王故作可惜地歎道:“自上回晉王府火燒梧桐林一事後,咱們手下培養的死士已經越來越少了,再這樣浪費下去……”
太子恨恨地咬緊了牙。
他的未盡之言便是,再這樣浪費下去,培養來對付晉王的死士,就要全廢在沈風斓身上了。
“放心,本宮明日一早就去見母後,務必要讓她把心思端正了,免得壞了本宮的大事!”
與儲位之争相比,婦人之間那些雞毛蒜皮的事,那都不叫事!
甯王點了點頭,“有太子這句話,臣弟便放心了。”
希望太子對衛皇後的勸告能奏效,否則沈風斓落入衛皇後的眼中,怕是總有一劫。
“罷了,今夜宮中已經下鑰了,你就到廂房中歇一夜,明兒再出宮吧。”
太子愁眉不展,随後考慮起自己今夜要在何處留宿。
太子妃像條鹹魚似的,動也不會動。
趙良娣倒是軟若無骨,可惜已經有了身孕。
錢良媛最是風騷,偏偏被弄去守皇陵了。
孫良媛尚可,雖然沒有錢良媛風騷的天賦,所幸有一顆熱愛學習的心……
太子的面色總算好看了些,他搓了搓手,吩咐宮人道:“到孫良媛那裡去。”
甯王站在身後,躬身一揖,目送着太子的身影漸行漸遠。
良久,他朝着天邊看了一眼。
昏暗的月色之中,天邊那一鈎新月,鈎起他久無人見的火熱。
是今日看到沈風斓肩上的皿迹,他才知道,自己的心還會熱,還會疼。
她鬓發微亂,衣裳上沾滿了泥土和草葉,在看見他的那一刻,朝他高高揮手。
聽見她的聲音那一瞬間,仿佛這山林春色,都有了生命。
他怕,怕晚一刻趕到,就隻能看見刺客退去後,她纖弱的身軀躺在皿泊裡。
似乎從少年時起,從步入賢妃的掖庭宮起,他就再也沒有這樣在乎過什麼東西。
他孑然一身,生母喪命,養母對他鄙若微塵。
他的父親,是高高在上的聖上,對他從未眷念。
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還會在乎失去什麼嗎?
一直到長公主府初相遇,看到躺在蓮花池底的她,白衣似水,安靜淡然。
一瞬間觸動他某種情腸。
而後一點一點地了解她,看到她是怎樣利用定國公府,給沈太師施壓。
知道她是怎樣整治靜清院的奴婢,讓她們不敢懈怠。
聽說她在宮中被衛皇後罰跪幾乎小産,心中忽然緊張她的安危……
詩經有雲,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他頭一回嘗到這種滋味。
所以在沈太師續弦的宴席上,不顧旁人異樣的眼光,在她所居的桐醴院外相候。
就是為了見她一面,同她多說一句話。
僥幸地把那張佛箋給她,怕她不肯去,所以告訴她那句話。
那句話不僅是在刻意吸引她,也是他的真心話。
你心所憂,亦我所憂。
他一直屈居于太子手下,隐忍待發,韬光養晦。
在朝中,他除了一個賢王的名号之外,幾乎一無所有。
他沒有自己的勢力,沒有自己交好的大臣,所有的一切,都給了太子。
所以太子和衛皇後,才會如此信任他,并且許諾在太子登基之後,讓他成為最風光的親王。
他隻是微笑以對,心中時刻不忘,總有一日他要反身一擊。
直到遇見沈風斓,他才覺得——
是時候了。
他在沈風斓面前無限坦誠,将自己的心思都剖給她看,換她的信任。
隻除了一件事。
那件事,或許他這輩子,都不會讓沈風斓知道。
良久,他腳步擡起,獨自朝着東宮前殿的廂房而去。
黯淡的月色下,他背影如覆上一層霜。
清靜而寂寥。次日一早,才走出東宮的甯王,便見到一個小太監從牆角過來。
他顯然在那裡已經等候多時了。
“甯王殿下,娘娘請您過去一趟。”
熟悉的聲音,是掖庭宮的小太監。
甯王不自覺地眉頭一蹙,在小太監擡起頭之前,已然松開。
仍是一派溫潤的笑意。
“走吧。”
掖庭宮處于後宮之中,較為偏遠的場所。
不似皇後的興慶宮,居于正中,建築大氣恢弘。
也不似蕭貴妃的華清宮,靠近聖上的長生殿,富麗堂皇。
掖庭宮地方雖大,建築卻十分古樸。
古樸得甚至有些老舊,朱紅的宮牆都褪色成了淺紅,有幾處甚至斑斑駁駁。
宮苑之中也是空蕩蕩的,不似别的宮裡,栽種着各宮主子喜歡的鮮花蘭草。
隻有幾顆高大的榆樹,空蕩蕩地抽出稀疏的新芽。
如此冷清蕭索,寂若墳地。
就像賢妃本人一樣。
曾經有人勸賢妃,掖庭宮本就地處偏遠,怎麼不多種一些紅花綠柳的,看着也有些生氣?
賢妃含着溫柔慈善的笑意,說是鮮花在禦花園中賞就是了,不必再另外種植,浪費銀錢。
旁人聽了這話,紛紛誇賢妃勤儉持家,堪為後宮表率。
而那時還未封王、仍是少年的三皇子,隻是無聲地冷笑了一下。
他知道賢妃背後對自己宮裡的宮女,是如何說的。
“種什麼鮮花蘭草?聖上又不來,種了給誰看?本宮懶怠看這些花花草草的,一個個妖娆得很!”
那種不耐煩和嫌惡的神情,一直在他腦中從未忘記。
就好像當初他初進掖庭宮,縮在牆角裡,賢妃俯下身對他說話時的神情一樣。
“你這副德性,本宮收養你有何用?”
很多次的午夜夢回,他都會夢見賢妃俯身看着他,對他說出這句話。
他一次次夢中驚醒,直到百煉成鋼,心中再不起波瀾。
踏進掖庭宮正殿,轉至東邊,隻要不是盛夏天氣,賢妃一慣在這個暖閣裡起居。
果然,賢妃正坐在榻上用早膳。
聽見他的腳步聲,她隻是微微偏過頭來,說道:“可用過早膳不曾。”
“用過了。”
實際上還未用過,不過對于賢妃的客氣話,隻需這樣回答便罷了。
賢妃略一點頭,自顧自地繼續用膳。
過了半盞茶時間,她才用完了早膳,一轉頭看見他仍然站在屋中。
她點了點頭,“坐罷。”
甯王終于在榻邊坐下,有宮女端上茶盞來。
一早起未曾進食,濃濃的茶水進了口,隻覺得苦澀異常。
他輕輕抿了一口,不動聲色地放下茶盞。
賢妃慢悠悠地端茶漱口,吐進宮女端着的漱盂中,而後用帕子抹了抹嘴角。
這才開口,“你年紀大了,可以不将本宮放在眼中了。”
一語驚心,甯王心頭一跳,離座跪了下去。
“母妃何出此言?兒臣并不敢。”
看着他波瀾不驚的面色,明明不是自己親生的,卻越長大越像自己。
賢妃淡淡一笑,嚴厲的面孔帶上些許嘲諷的意味。
“在本宮面前玩花樣,軒轅澤,你夠這個本事嗎?”
甯王朝地上磕了一個頭,“母妃說的,是衛皇後命人截殺沈風斓一事嗎?”
“少跟本宮裝糊塗,還不快說!”
賢妃的面目瞬間猙獰起來,擡手就将茶盞砸在他背上。
啪——
碎瓷迸濺,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背脊上,深藍色衣裳濡濕了一片,猶如潑了新墨。
一旁伺候的宮女面色不改,淡定地蹲下身去拾起碎片,用帕子包起。
甯王低着頭,面無表情,連痛都感覺不到。
他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說出,包括衛玉陵如何派人通報衛皇後,衛皇後如何派出刺客。
他又是如何知道,如何找準時機帶人出京,正好救下沈風斓……
賢妃一一聽下來,一面不住地點頭,露出了些許笑意。
“好啊,你也學聰明了,知道如何取信沈風斓這等聰明女子。你想利用她,來對付晉王?”
甯王跪在地上,脊背蓦然一僵。
這一瞬間的僵硬,落在賢妃眼中,讓她一下子蹙起了眉頭。
而後,她的眉頭慢慢展開,嘴角的細紋越現越多,變作一個古怪的笑容。
她慢慢地笑出聲來,刺耳的笑聲猶如鋸木,又像是老楊樹在秋風中瘋狂咆哮。
她笑着看向甯王。
“難道你也同你生母那個賤人一般,動了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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