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風斓扯着嘴角笑了笑。
“不妨,殿下也該為自己終身大事考慮才是,還是好好擇一位合适的小姐吧。”
再這麼拖下去,毒名遠播,就要超過賢名了。
“好。”
甯王笑了笑,一派溫和無害的模樣。
随手拿起桌上一卷畫軸,展開一看,畫上是一位端莊雅緻的美人。
蕭貴妃順口道:“這是禮部尚書應玄天之嫡次女,自幼熟讀女德女戒,生得又美。”
“美則美矣,一看就是張沒有才學的臉。”
甯王很快卷起了畫軸。
“才學好的,自然是這一張。”
蕭貴妃把一卷畫軸朝他一推,“這是太史令艾奎的侄女,閨名墨玉,在京中也小有才名。”
“哦?原來她就是墨玉?”
閨閣筆墨一向不外傳,這個墨玉小姐是個另類。
她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才似的,寫個什麼詩詞,就要朝上蓋上自己的私章。
外頭人一看墨玉兩字,便知是個女子,這才傳開了名聲。
那畫軸一展開,隻露出了女子飽滿的額頭,并一雙略嫌小的眼睛。
甯王刷地一下合上了畫卷。
“怪道說才貌雙全難得,這墨玉小姐也就隻能占一半了。”
沈風斓不禁好笑。
想不到一向禮數周全的甯王,毒舌起來是這副模樣。
這要叫那些小姐們聽了,誰還敢嫁給他?
蕭貴妃不免嫌他挑剔,想到這是自己的差事,便又耐下性子。
“又美又有才的也有,你瞧瞧這一個,雍州刺史李歡的嫡女……”
這回甯王連畫卷都沒有打開。
“若是沒記錯的話,這位大人是老昌平侯庶出之子吧?出身太低,女兒再好也無用。”
……
每個小姐他都挑的出毛病,既要才貌雙全,又要出身高貴。
好不容易有個樣樣符合的,他連别人家裡上三代先人,有個污點的都要拿出來挑剔。
這麼挑了一大圈,最後一個也沒剩下。
蕭貴妃面色有些掌不住了,冷笑了一聲。
“甯王殿下這個也不好,那個也不好,那依你看來,滿天下的女子都配不上你了?”
甯王恭敬地拱手施禮,口中道着惶恐。
“自然不是,可惜配得上的,一個已經成了貴妃娘娘的兒媳,一個如今生死未蔔。”
“你……”
蕭貴妃看了沈風斓一眼,心道他果然惦記着自己的兒媳婦。
沈風斓見狀也不好開口,隻是裝傻呵呵笑着,假裝聽不懂甯王在說什麼。
蕭貴妃冷聲道:“你要知道,聖上命本宮為你擇妃,本宮原沒有必要請你來看。還不是為了讓此事能夠順利進行?”
“讓你親自相看,對你自己也有好處,起碼不必擔心本宮硬塞給你一個不堪的人,你道是不是?”
平心而論,蕭貴妃這般舉動,的确有私心。
她希望甯王早日完婚,不要再觊觎沈風斓,也順便打打賢妃的臉――
她身為養母,無從置喙甯王的婚事,實在是件丢人的事。
而對甯王而言,着實是件大好事。
他可以挑選自己黨羽的大臣之女,鞏固自己的勢力。
可惜――甯王根本不打算成婚。
“多謝貴妃娘娘好意,可我現在的确不想成婚。就算挑選了合适的人,也要看别人願不願意把女兒嫁給我,不是嗎?”
外頭都傳,甯王有毒,專克甯王妃。
蕭貴妃道:“這個不必你擔心,聖上下禦旨賜婚,誰敢不從?”
甯王的手指曲起,在桌上慢慢叩着。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卻暗藏着殺意。
“那要是下一個甯王妃再出什麼事,大概,就有大臣敢不從了吧?”
蕭貴妃霍然站起。
“你這是威脅本宮?!”
好好的一場選妃,鬧得劍拔弩張,這下沈風斓再想裝傻也裝不成了。
她起身安撫着蕭貴妃,“母妃不必動怒,想必甯王殿下是思念汪小姐心切,暫且不忍另娶罷了。”
她睜着眼睛,說着三人都不相信的瞎話。
“不如先讓他回去,慢慢考慮考慮,或許就能想通了。”
蕭貴妃輕哼一聲。
“我看甯王一個人是想不通的,斓姐兒,你送甯王殿下出去,或許能幫他想通。”
她目光中含着警告之意,睨了沈風斓一眼。
說着便朝施施然朝内室走去,一面走一面落下輕飄飄的話語。
“本宮同小孫孫們玩一會兒,你可早去早回……”
甯王何嘗聽不出蕭貴妃的意思,便對沈風斓道:“請。”
兩人一前一後,慢慢走出了華清宮。
沈風斓心頭正尋思着,這件事該當如何是好?
她是個最厭煩被逼迫的人,如今又憑什麼去逼迫甯王,讓他去娶自己不喜歡的女子?
可蕭貴妃給了她這個任務,她若不勸甯王,如何交差?
甯王又會不會誤以為,這是她在給他希望……
一串的問題襲入沈風斓的腦中。
她不禁頭疼。
早知道今日進宮是這個局面,她就該尋個借口不來才是。
現在後悔已晚。
她正不知如何開口之際,甯王忽然道:“秋獵那日,你可吓着了?”
沈風斓很快反應了過來。
“殿下說的是,那隻大黑熊的事?”
他這是要跟自己主動坦白嗎?
“不錯,那隻黑熊的五石散,是我命人喂下的。”
幾乎是瞬間,沈風斓皺起了眉頭。
甯王原以為她會責怪自己,沒想到她隻是說……
“殿下何必如此坦誠?”
“這種事情,你對我坦誠,就不怕我告訴晉王,會成為你的軟肋?”
沈風斓的心情十分矛盾,不知道如何看待他。
一方面,她心中的懷疑得到驗證,對甯王産生忌憚之心。
另一方面,甯王對她坦誠若此,叫她難以去厭憎他。
“你不會的。”
甯王輕笑,“你性情舒朗,不會拿我主動告訴你的事情,來反擊于我。更何況,我同你坦誠,是因為我不想對你有所隐瞞。就算你會以此來對付我,我也心甘情願。”
這話說得沈風斓更加無言。
“那殿下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是為了誣陷晉王,還是為了……傷害聖上?”
前者的可能性更大,要是後者,沈風斓恐怕難以接受。
天家兄弟相殘,史書上屢見不鮮。
但是殺父弑君這種事,天理不容……
甯王卻搖了搖頭,“我若說并非有意陷害晉王,你也不會相信。但我的本意,隻是為了自保而已。”
“自保?”
兩人不知不覺走到了禦花園中,在一處空曠的亭子裡坐了下來。
甯王接着道:“那日我與南青青并詹世城,設計了那一出,耽誤了狩獵。汪若霏失蹤,賢妃和平西侯自然懷疑到我頭上。若是我什麼都不做,就更加可疑了。”
沈風斓一下子明白了。
“殿下對那隻黑熊略施了手腳,是為了制造不在場的證明,讓賢妃他們知道,你并沒有時間去對汪若霏做什麼?”
他那日馬上的獵物不夠多,無法在賢妃的逼問之中,說清自己到底做什麼去了。
有黑熊那一事,他的嫌疑就小了許多。
盡管此事沒有成功。
“我若是真的有意要陷害誰,完全可以再加大一些藥量。讓那隻黑熊一巴掌拍死蕭貴妃,或者拍死聖上,晉王的嫌疑就永遠洗不幹淨了。”
沈風斓不禁後怕,想着那日熊掌就從蕭貴妃胳膊上刮過。
再差一些,蕭貴妃的命便沒了。
“如果,如果當時我沒有把熊的注意力引開,你會如何?”
是讓蕭貴妃死,還是救駕換取功勞?
無論怎麼做,他都不虧。
“我會讓蕭貴妃死。晉王與蕭貴妃互為依憑,死了蕭貴妃,對晉王的打擊才是最大的。就算我救了她,父皇也不會嘉獎我的功勞,他會覺得是應該的。”
從小到大,無論他做了什麼,聖上從未給過他嘉獎。
哪怕是一個笑臉,都很難得。
年宴之上,聖上忽然提出,讓他代天子撫恤災民。
他一瞬間狂喜,又很快平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以為,那是聖上開始看重他的信号。
隻有他自己明白,一個聖上連大年初一都不想見的兒子,在他心中是何等地位。
沈風斓忽然無比慶幸,她那日戴的簪子足夠尖利。
要是蕭貴妃就這樣死了,晉王和甯王之間,勢必成水火之勢。
從政敵變成殺母仇敵,那時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是不是覺得我狠心,我冷皿無情?”
沈風斓蹙着眉頭思忖着,尚未開口,甯王又笑了起來。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兩人走出那道小亭,一路朝着宮中西北一角而去。
路上的宮殿越來越破舊,宮人也越來越少,顯得格外荒涼。
她平日進宮,隻在蕭貴妃的華清宮附近走動,見到的是一派繁華景象。
乍一走到此處,才發現,原來皇城之中還有這麼荒涼的地方。
荒涼到像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就連路面都變得灰塵仆仆,路兩旁的宮牆,紅漆剝落到看不出原色。
她的腳步不禁遲緩了下來。
“殿下這是帶我去哪?”
甯王伸出手來,遙遙一指前方。
那是一個高大的門牌,上頭寫着兩個醒目的大字――永巷。
“永巷?這不是關押宮中罪奴,還有被抄家的女眷的地方嗎?”
晉王府中那幾個舞妓,就是從永巷裡頭出來的,那些罪奴女眷的後代。
“其實以前,永巷并不是關押罪奴的地方,也沒有現在這麼蕭條。”
甯王指給她看,“你看看,這裡的宮殿,其實和其他的宮殿并沒有什麼兩樣。隻是年久失修,看起來才格外破舊荒涼。”
他說起這裡的宮殿,如數家珍,好像十分熟悉。
“我小的時候,就是随母妃住在這裡的。”
他說着,走到一處落了鎖的宮殿前,看着那銅鎖久不開口。
銅鎖上頭蒙了厚厚的一層灰,想來許久沒有人進去過了。
沈風斓忽然想到,甯王的生母,那個傳說中的甯才人。
母子共用一個封号,這件事想着就頗為詭異。
更何況那一位,還是早就逝世了的。
沈風斓道:“殿下想進去看看嗎?”
不等他回答,她自顧自上前,取下了頭上的一根珠钗。
細細的钗尾落入鎖孔之中,絞弄了片刻,大約就弄明白了裡頭的構造。
随後輕輕一挑,銅鎖應聲落地。
甯王驚訝地挑了挑眉。
“殿下不必這麼看着我,這銅鎖一看就十分老舊了,随意用什麼尖利的東西,都能把它打開。”
說着想把珠钗戴回頭上去,發現自己兩手都是灰塵。
帕子是掖在衣袖裡頭的,這要把手伸進去取,少不得把衣裳也要弄髒。
她攤着兩手,不知如何是好。
“不介意的話,用我的吧。”
一方素色手帕遞了過來,折疊得整整齊齊,帶着他的體溫。
沈風斓有些不好意思,待要拒絕,想着自己雙手髒兮兮的不像樣。
隻好接了過來,将雙手和珠钗抹淨,又随意插回了頭上。
“殿下要是不介意的話……”
沈風斓有些無恥地笑了笑,“這個髒帕子可以現在就還給你嗎?”
甯王:“……”
“我介意。”
“哦……”
沈風斓把帕子收回了廣袖之中。
她隻是不想平添誤會而已。
帕子什麼的,這種東西最容易說不清了。
吱呀一聲,甯王上前推開了宮門,厚厚的一層灰落了下來。
他很快地閃了開來,順手用寬大的衣袖,替沈風斓擋了灰塵。
待那一陣煙塵慢慢消散,兩人走進宮中。
這座宮殿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
屋宇樓閣,隐約能看出當年的富麗模樣,隻是布滿了灰塵和蛛網罷了。
從門扉上繁複的繡花中,還能看出當年住在這裡的人,是多麼深受寵愛。
甯才人。
沈風斓忽然思忖了起來,一個育有皇子的嫔妃,傳聞中又深受聖上寵愛。
怎麼會隻是個才人的位分呢?
這個位分在後宮嫔妃之中,算得上是末流了。
一個區區才人,住這樣好的宮殿……
怎麼想都有些不對勁。
甯王踏進了正殿之中,裡頭的陳設既陳舊,又像是嶄新的。
這種感覺說不出的怪異。
“為什麼這些座椅陳設,看起來倒像是從來沒用過似的?”
難道甯才人死去之前,正好這宮裡換了一批新的陳設?
甯王忽地笑了起來。
“看來真的沒有人和你說過這些,你不知道嗎?我的母妃是活活燒死的,當時這正殿,整個全都燒成了一片火海。”
“什麼都沒留下,一片灰燼。父皇又命人複建了原來的模樣,建完之後徹底封鎖了宮殿,不再讓人進去。”
沈風斓還真的從未聽說過這些。
“是誰放的火?”
“有人說,是蕭貴妃做的。也有人說,是母妃畏罪自焚。”
沈風斓一驚,不相信蕭貴妃會做出這等事來。
“那殿下認為,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道他也覺得是蕭貴妃做的,所以想利用那隻吃了五石散的大黑熊,要了她性命?
甯王道:“我那時還小,事發的時候我不在宮中。等我回來的時候,隻看到母妃在一片火海之中,倒下的身影。”
他苦笑了一聲,将手靠在桌上,深深地抹去了灰塵。
“當時宮中最得寵的嫔妃,除了我母妃,就是蕭貴妃。所以人人都說是蕭貴妃的嫌疑最大,越是如此,我越不相信。”
“你猜猜,蕭貴妃燒死我母妃的傳言,是從哪裡開始的?”
沈風斓眸子微眯,有了一個很惡毒的猜測。
“賢妃?”
甯王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賢妃就住在那裡――”
他指向了正殿左邊的偏殿,那裡在大火的時候沒有受到波及,不過事後聖上還是封鎖了整座宮殿。
又将他送到了賢妃膝下,一起挪到了掖庭宮居住。
沈風斓嗅到了某種陰謀的氣息,以賢妃的心計,如果蕭貴妃想越過她對甯才人下毒手,她不可能不知道。
兩個人同住一宮,隻有甯才人的正殿着了大火,賢妃則安然無恙……
“所以你明白了吧,當時如果蕭貴妃真的死在熊掌之下,我是絕對不能出手相救的。我要讓賢妃以為,她的謊言我信了。”
從小到大,賢妃從來沒有正面告訴過他,他的母妃是被蕭貴妃害死的。
卻總是若有若無地暗示他,讓他去仇恨蕭貴妃,和蕭貴妃所出的晉王。
年幼的甯王的确被她蒙騙到了,一度仇恨蕭貴妃,仇恨晉王。
再看到他們母子在聖上面前得寵的程度,越發憎恨。
直到他慢慢長大,慢慢有了自己的勢力,才開始派人去調查那樁陳年舊事……
沈風斓不可置信,這才明白,為什麼賢妃對甯王非打即罵。
認賊做母這件事,甯王一開始不知道,但是賢妃自己是從頭到尾都知道的。
她也會心虛,也會害怕。
所以她要百倍地欺壓甯王,那個小小的少年……
讓他不敢反抗自己的話,不敢質疑自己的命令。
可惜,甯王并不愚蠢,沒有就此成為她的傀儡。
這大約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殿下既然知道,當初之事是賢妃所為,為什麼不向聖上讨回公道?”
甯王看着自己滿手的灰塵,那一層厚厚的灰,把時光埋藏得太深。
也把真相一點點消弭。
“沒有用的,父皇未必不知道真相,他隻是不想說而已。母妃在死之前,被人誣陷與一個侍衛有首尾。父皇下令軟禁之後,當夜宮中便起了大火。”
“她至死也沒能證明自己的清白,父皇不信,沒有人信。甚至在她死了之後,連葬入皇陵的資格都沒有……”
京郊那座荒山之上,一座孤墳,便是一個女子的一生。
無法想象,一個少年寄養在自己的殺母仇人膝下,要如何強壓住心中的仇恨,對她畢恭畢敬。
還要任她打罵,不能還口。
身為高高在上的皇子,隻有甯王一個人苦得令人不忍述說。
這天家尊榮,不要也罷……
沈風斓幾乎有些哽咽,她轉過了身去,假裝去看椅背上的花紋。
“殿下别太傷心了,如果甯才人泉下有知,一定希望殿下能夠快樂地活着。”
“不。”
甯王道:“母妃一定希望,我能夠擁有更多的權勢,能夠越來越強大。直到有一天,我可以光明正大為她報仇!”
“這就是我在賢妃身旁,一直隐忍的原因。為了給母妃報仇,不管是活得像條狗一樣狼狽,還是像條蛇一樣冷皿無情,我都得活着。”
他活得太不容易,好在走到了今日,賢妃或是平西侯,都得忌憚他三分了。
沈風斓也是今日才明白。
“原來殿下一直汲汲營營,在朝中結黨争利,都是為了……”
她忽然有些自責。
一直以為他是天生好利之人,又或是被賢妃教養成了一個面目。
原來他的初心,隻是為自己報殺母之仇而已。
“你以為我是為了争奪皇位,是嗎?”
甯王自嘲地笑了笑,“我是想争,哪個皇子會不想要那個位置?皇位我要,賢妃和平西侯的命,我也要。”
“還有你。”
沈風斓轉身看他,“殿下要的太多,就不怕最後掌控不得,一無所有嗎?”
如果他能放下對皇位的執着,放棄對平西侯府勢力的渴求,也許他早就能殺了汪若霏,殺了平西侯。
可他沒有那麼做。
歸根到底,他還是放不下權力。
甯王道:“失去的太多,所以想得到的,也就多了起來。”
這話竟讓沈風斓無力反駁。
“不必急着拒絕我,你還年少,終有一日,你會知道到底誰更适合你。”
他一點都不介意,等她想通的那一日。
沈風斓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歎了一口氣。
“殿下若是不想娶妻,誰都逼迫不了你。不過我今日是奉貴妃的命來勸你的,你可别說漏了嘴,一定要說我勸過你了。”
甯王忍不住露出了笑意,隻聽沈風斓又補了一句。
“還是苦口婆心的那種勸!”
“放心吧,苦心婆心,用心良苦,幾欲涕下……”
他說得一臉不正經的樣子,沈風斓連忙解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隻是不想逼迫殿下做自己不願意的事,并無其他心思。”
“真的沒有嗎?哪怕是一點點?”
甯王笑意越發深了起來。
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在誤會解釋開的瞬間,沈風斓眼底的疏離,一下子如陰霾驅散。
在她心中,還是對自己真心相待的――朋友。
他不介意,慢慢來。
“殿下快走吧,若是讓賢妃知道你來了此處,定會疑心于你。”
賢妃此人用心歹毒,令人膽寒。
相比之下,甯王隻是争權奪利罷了,并沒有壞到那個程度。
“來不及了,她早就疑心于我了。”
兩人慢慢地走出了宮殿,又将那隻早已敗壞生鏽的銅鎖,扣了起來。
“殿下說的,難道是汪若霏的事情?”
“嗯。平西侯和賢妃都不是等閑之輩,我再如何隐瞞,也難保分毫破綻都不露。他們已經有所懷疑,隻是找不到證據罷了。”
沈風斓心中暗驚,此事主要是由南青青下的手,甯王不過是配合。
這樣都逃不過平西侯和賢妃的眼睛……
幸好,她讓南青青把汪若霏殺了。
若是留她性命,後患必定無窮。
“那他們可曾疑心到青青的身上?”
甯王一面走,一面壓低了聲音。
“這個倒沒有,南青青身懷有孕,終日待在福王府中。她從前性情又柔弱,誰能想到,她敢做這樣的事?”
他一開始找到南青青,也純屬偶然。
而後發現,眼前的女子與從前判若兩人,早就不複怯弱模樣。
她就像死過一次般,脫胎換骨了。
“不過,她現在的性情,連我都有些擔憂。她那般憎恨汪若霏,大約也知道,汪若霏此舉是在為我和賢妃辦事……”
“不!”
沈風斓很快反駁了他,“青青沒有那個能力,也不會去那樣想。汪若霏已死,她不會再遷怒到别人頭上。更何況我告訴過她,是賢妃指使的汪若霏,與你無關。”
她盯着甯王,正色道:“青青不會對你怎麼樣,也請你不要因為一絲懷疑,就去傷害她。”
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甯王看着她,像是一隻被占了領地的小貓一樣,炸開了一身毛刺。
她待南青青,是真的好。
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放心吧,我隻是随口一說。你不希望我傷害她,我便不會。隻是若有朝一日,可能受到傷害的那人是我,你會這樣維護嗎?”
沈風斓想也不想,便道:“那是自然。你救過我性命,我豈能見死不救?不論你與晉王之間誰勝誰負,我都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傷害對方的性命。”
見甯王沉默不語,她又補了一句。
“你的仇敵是賢妃,是平西侯,晉王并不曾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便是蕭貴妃也沒有。同是兄弟,你不會做那等泯滅人倫的事的,是不是?”
這一回,甯王卻沒有回答她……
得知了甯才人真正的死因之後,沈風斓愈發明白,為什麼蕭貴妃和晉王都如此忌憚賢妃。
同時又對甯王感到深深的同情。
甯王給她的那方帕子,她命浣紗拿下去洗淨之後,送去了甯王府。
因其中的原因不便說明,沈風斓也沒有告訴底下人,那送去的東西是甯王的帕子。
沒想到送帕子的人回來,又帶了一樣禮盒回來。
“甯王殿下說,多謝沈側妃饋贈,他也有一樣事物要送給您……”
莫管事帶着禮盒來回話的時候,臉都綠了半茬。
他大概是以為,晉王殿下頭上綠了。
沈風斓為了表示心懷坦蕩,當着他的面打開了禮盒。
這一打開,她就恨不得趕緊合上。
裡頭竟是一對玉搔頭,是閨閣女子喜好放在枕下,頭癢之時瘙癢之用。
這東西也太私密了點吧?!
沈風斓一擡頭,便看見莫管事面色更綠了幾分。
得,這下真是說不清了。
有此一例,往後就更加一發不可收拾了。
莫管事隔三差五就到天斓居來,禀報的都是甯王府又送了禮物來。
他每來一次,臉色就更綠一些。
要不是初冬時節,外頭的青草都枯黃了,她還以為莫管事拿草汁染了肌膚。
那些禮物樣樣精緻珍貴,還都是些一看就很用心挑選的東西。
接了幾次之後,沈風斓忍無可忍。
“下次再有甯王府的東西送來,你就直接退回去吧。”
莫管事擡起頭來,面色古怪地看了沈風斓一眼。
“回娘娘,退不了,送禮來的人話一說完,丢下禮就跑。奴才上回命人追了他兩條街,他直接飛到屋頂上去了。”
沈風斓:“……”
這意思是,莫管事早就背着她,試圖把禮退回去了?
她朝着窗外大喊了一聲,“陳墨!”
一道黑色的身影破窗而入,幾乎下意識擡劍便朝莫管事而來。
莫管事吓得瞪大了眼,一個不穩跌倒在了地上。
陳墨一看是莫管事,狐疑地轉頭看了沈風斓一眼。
後者施施然端着茶盞,慢悠悠道:“瞧你,怎麼把莫管事吓成這樣,還不快扶起來?我叫你是想告訴你,這幾日你就到門房去值守吧。”
“再看到甯王府的人來送禮,就算是打也要把禮給他塞回去,絕不收下。當然,不能把腿打壞。”
腿打壞了,那人就回不去甯王府了。
從晉王府暗衛中的翹楚,到沈風斓的暗衛,再到值守門房……
陳墨的仕途,經曆了一次黑暗的左遷。
他原以為,這是一次完全沒有挑戰性的任務,沒想到――
兩天之後,替甯王來送禮的那個人,叫做元魁。
晉王府的大門之外,兩道快得看不清的黑影,在半空之中纏鬥了起來。
看那身形、腿腳的路數,竟是出自一脈。
晉王府的門房裡頭,一群人擠在窗戶邊上,邊看邊議論。
“哎哎哎,你們說是咱們府裡的陳墨能赢,還是甯王府的元魁能赢?”
“以前在侍衛所裡訓練的時候,他們兩個就是不相上下的排名,誰知道呢?”
“甯王殿下也真是舍得,派自己身邊暗衛的頭号來送禮,果然是對咱們沈側妃有非分之想!”
衆人說着,一隻快腿忽然落到眼前。
忙忙躲避之時,窗扉已經被替了個稀爛。
看那腳上的靴子,應該是元魁踢的。
衆人憤憤不滿,七嘴八舌朝房頂上大喊。
“陳墨,快收拾他!竟敢把咱們晉王府的窗子踢爛了!”
元魁和陳墨本是不相上下,無奈元魁懷裡還護着一個禮盒,一下子受了掣肘。
他慢慢落于下風,聽見底下的人叫罵,不甘心地回了一句。
“閉嘴,小心一會兒踢爛的就是你的腦袋!”
元魁改攻為守,一心瞄着四周的環境,想着把禮盒放在哪裡才好。
隻要把東西放在晉王府,他再迅速跑開,就算完成任務了。
陳墨趁他分心,一腳飛到了他的頭上――
啪地一聲巨響,一個人影從房頂摔了下來。
底下衆人忙走出大門一看,摔在地上的正是元魁。
衆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還想踢爛我的腦袋,這下你被踢了吧,哈哈哈!”
這群人多半都是一起從侍衛所出來的,當初各皇子出來分府建衙之時,他們也被分到了各處王府。
舊年相識,彼此之間有競争也有情誼,再聚首又是笑又是罵。
元魁也不惱,哼了一聲,瞪了那說話的人一眼。
他迅速從地上爬起來,這才發現,自己兇前已經癟成了一團。
“不好!”
他忙把禮盒拿出來,打開一看,裡頭的東西果然碎了。
這下不禁惱恨地看了陳墨一眼,“要不是為了護着東西,你當我真的打不過你?”
陳墨雙手抱兇,面無表情。
“我們娘娘吩咐的是,不收禮,不打腿。”
不收禮最好的法子,不是讓元魁乖乖把禮帶回去,而是直接毀在他懷裡。
讓他想送也送不出去。
元魁氣得大罵,“你等着!”
第二天,他又來了。
聽到了昨日那一場精彩戰鬥的消息,這一回,府中的暗衛幾乎都跑去看熱鬧了。
為了能夠順利看熱鬧,蔣烽主動向沈風斓提出建議。
“娘娘,高手對決,這種事百年難得一遇,娘娘不去看看嗎?”
他當然得說服沈風斓去,沈風斓不去,他們身為貼身保護的暗衛,也不能随意離開。
幸好沈風斓對武功這種東西,興趣還是很大的,便痛快答應了他的建議。
沈風斓帶着雲旗和龍婉,在門房裡頭透過窗子朝外看。
其餘的暗衛,索性就站在門口看。
元魁的身影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對面的房頂上。
陳墨一個飛身,兩人在房頂腳踩着瓦片,穩如泰山。
這般對峙,讓沈風斓想到了華山論劍,武林争雄。
隻是今日的元魁,身上好像沒有帶着禮物。
陳墨眉頭一皺,“你是來送禮的還是來打架的?”
“有什麼區别嗎?”
“當然有。”
陳墨抱着劍,冷聲道:“我是奉命來阻止你送禮的,沒工夫陪你打架。”
元魁一下子感覺受到了輕慢,當先一掌飛出。
“就你話多!”
他來送禮跟來打架,有什麼區别嗎?
不跟陳墨打一場,這禮還就死活送不出去了!
陳墨穩穩地長劍指出,正對上他的掌心,兩方力道僵持着。
那劍尚未出鞘,陳墨索性伸手一推,将劍鞘推了開去。
與此同時,鋒利的劍刃舞出!
元魁匆匆向後一翻,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圓弧,将自己與陳墨的距離拉開。
而陳墨踮腳踩着瓦片,飛快地持劍朝他攻進!
嘩地一聲,元魁從腰後抽出了一把軟劍,兩把劍铮地一聲碰在了一處。
說時遲那時快,劍刃蜂鳴之聲尚未停,二人又拉開了架勢!
沈風斓看得贊歎不已,忽然明白,為什麼衆人都想來看他們倆打架。
連她一個外行人都看傻了,對于内行而言,想必能學到許多。
這是看君打一場,勝過練十年啊!
就連雲旗和龍婉兩人,盯着窗外的打鬥,都目不轉睛。
沈風斓不由感慨。
眼見兩人隻見互相拆招,一直過了一百多招都沒能分出高下,底下有人就急了。
“陳墨,打他,别客氣!”
豈料元魁一聽這話,忽然挑開陳墨的劍,飛身朝着這一處來。
衆人嘴上罵得好,實際上除了陳墨,還真的沒有人敢正面對上元魁。
見元魁的身形朝下而來,連忙躲開。
豈料元魁的劍不是對上衆人,反而又對上了那扇門房的窗戶!
陳墨忽想起沈風斓在裡頭,連忙緊跟其後,要阻止元魁。
沈風斓站在窗子裡頭,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隻見元魁的劍已經飛快地刺來!
當此時,雲旗不禁發出了咿呀一聲。
窗外的元魁聽得這一聲響,幾乎是瞬間明白了,窗子那頭的人是誰。
那明晃晃的劍一下子改變了方向,可惜先前用力太猛,這一下難以完全收回。
啪地一聲,沈風斓在屋子裡頭,隻覺得地震一般。
整個屋子連地面,都抖了三抖。
面前的窗扉,完整無缺。
衆人忙朝外頭一看,隻見元魁四腳朝天貼牆的姿勢,牢牢地把自己拍在了窗旁的牆上!
“你們這群龜孫,為什麼不告訴老子屋裡是沈側妃……”
為了不傷及屋中之人,他隻能硬生生改了方向,把自己拍在了牆上。
虛弱地道出這句“遺言”之後,他不禁昏迷了過去。
衆人吃驚地看了許久,面面相觑。
良久,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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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元魁是替甯王來搞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