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府裡,有将士聽見他們的對話,不禁朝這處望來。
“……那是小郡主?衛家的小郡主嗎?”
“好像是……是衛大将軍的女兒……”
衛大将軍四個字,在軍中餘威猶存。
尤其是在鎮守玉陵城的,這批衛家軍之中。
一聽來的女子是衛玉陵,好些将士湧了出來,睜大眼睛看着她。
“敢問這位,可是衛家的小郡主?”
現在京城之中,已經沒有衛家了,隻有長公主府。
這些将士卻習慣了如此說。
衛玉陵聽了軒轅玦趕她走的話,原本幾乎要落下淚來。
見這些衛家軍的将士好奇地看她,便把眼淚咽回了肚子裡。
她不能哭,給自己的父親丢臉。
“是,我是衛玉陵!”
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對着一衆将士絲毫不怯,幹脆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衛玉陵。
取的是守衛玉陵城之意。
她的名字,是十多年前玉陵一戰的見證,也是衛大将軍戰死的豐碑。
隻這三個字,便讓那些老部将們,心中翻湧起波濤大浪。
那是永不幹涸的熱皿,永不停息的脈搏。
“真的是小郡主啊!”
“末将見過小郡主!”
一時之間,将軍府的府門之外,群情激昂。
就連裡頭正在商議布兵的定國公等人,都聽見了動靜,朝外頭看來。
“外頭是怎麼回事,怎麼吵吵鬧鬧的?”
詹世城朝外頭一問,一個小兵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回将軍,是衛家的小郡主來了!”
衛大将軍的女兒,怪不得引起了衛家軍的騷動。
“真的啊?!”
廳中衛家軍的參将們,聞言也十分歡喜。
定國公無奈地搖了搖頭。
邊關苦寒,衛玉陵此番前來,必定是瞞着長公主來的。
用不了幾日,長公主便會派人來追回,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府門之外,軒轅玦看着被衆将士簇擁的衛玉陵,同樣一臉無奈。
這些将士這般歡喜,看來衛玉陵是送不走了。
隻能在城中尋一個安全的地方,先将她安置起來,等長公主府的人來接她。
衛玉陵在人群中,笑得十分自豪。
她從那些将士看她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父親,那偉岸的身軀。
這種感覺,是她在京城裡的時候,從未體會到的。
那些人敬她怕她,是因為敬畏長公主,也是可憐她自小就喪父。
而衛家軍的人簇擁她,單純隻是因為,對衛大将軍的敬仰。
這種感覺,真好。
她沖着軒轅玦眨了眨眼睛。
“晉王哥哥,這下你可不能趕我走了吧?”
“小郡主,進去裡面說話吧,外面風大!走,走!”
将士們簇擁着她進了府,見裡頭定國公等人正在議事,便不敢喧嘩。
衛玉陵乖巧地上前,對定國公等人行了禮。
她是私自逃出來的,必須得到定國公他們的首肯,才能留在玉陵城。
所以她表現得格外得體,生怕他們會像軒轅玦一樣,非要趕她回京去。
“小郡主此番前來,長公主可知曉?”
定國公明知故問,衛玉陵微微咬住了下唇。
“母親她……不知。是本郡主自己想來看看,看看我父親戰死的地方,是什麼模樣。”
她自然不敢說實話,用衛大将軍做借口,一衆将士果然動容。
“國公爺,小郡主千金之軀,一路跋涉好不容易到了這裡。您就别趕她回去了吧,也算是告慰衛大将軍在天之靈了。”
“是啊,國公爺。就讓小郡主在這呆幾日吧!樓蘭人是不敢打進來的,玉陵城安全得很!等咱們奪回玉面城凱旋回京,再護送小郡主一道回去!”
衛家軍的衆将士七嘴八舌,為衛玉陵求情。
而那些久在京城的天雄軍,便沒有這番情結。
他們都知道,這個小郡主在京城飛揚跋扈,這副乖巧模樣是裝出來的。
他們也知道,衛玉陵根本不是為了衛大将軍而來,而是為了晉王。
隻是看着衛家軍的參将們,一個個激動的模樣,他們不好意思揭穿。
就讓他們心中保留着,那位衛大将軍的神話吧。
定國公笑了笑,“你們不必如此緊張,老夫也沒有說,一定要把小郡主送回京。”
他這樣發話,一衆将士立時松了口氣。
衛玉陵期待地看着定國公,希望他能留下自己。
“這樣吧,小郡主隻需答應老夫一個要求,就能留下來。”
“是什麼要求?”
衛玉陵期盼地睜大眼。
“前方交戰的時候,小郡主要老實待在城中,不可犯險。你若能做到,即刻便可命人安排住處。”
她還以為是什麼要求呢,原來就是這樣而已。
衛玉陵松了一口氣,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一定會老實在城中待着,絕不給國公爺和将士們添麻煩!”
有了定國公的首肯,衛玉陵光明正大,在玉陵城住了下來。
她死活要住在将軍府,說那是自己的父親從前住過的地方。
衛大将軍的女兒,會洩露軍中機密嗎?
那是絕不可能的事。
于是她的住處,就安排在了将軍府後院,一個單獨的小院子裡。
衛家軍中分了一個二十人的小隊,負責晝夜保護她的安全。
又找了兩個可靠的婢女,跟彩兒一起,伺候她的生活起居。
住在玉陵城的第一夜,窗外呼嘯的寒風,和她想象之中一模一樣。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随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将西出師。
将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
少女的聲音刻意闆正嚴肅,稚氣中透着豪情。
彩兒正彎腰整理床鋪,聽見衛玉陵的聲音,便轉頭過去。
“郡主念得真好,這詩裡說的,可不是咱們現在的玉陵城嗎?”
若是打開窗子,說不定庭院裡也有碎石,被風吹得滿院亂滾。
衛玉陵道:“那是自然。這首詩就是母親教我讀的,父親同她說,這詩裡的情景玉陵城都有。母親想念父親的時候,就教我念了這首詩。”
她從小背到大,直到如今她已及笄,才真正親身來到玉陵城。
真正看到了,那首詩裡的景象。
念着那首詩,就好像看見她的父親,一騎絕塵西出。
光是衛大将軍四個字,就讓樓蘭人聞風喪膽。
将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她忽然道:“彩兒,我想到外頭試試,這風是否真的銳利如刀。”
彩兒唬了一跳,連忙勸說。
“我的好郡主,你在屋子裡念念詩就罷了,何必自己去吃這個苦?咱們這是在後院裡頭,屋宇重重阻擋,這風聲都如此緊。要是到了外頭,還不被風刮跑了?”
衛玉陵輕哼一聲,“本郡主是學過武的,怎麼可能被風刮跑?你若害怕就在屋裡待着吧,我自己去!”
說着打開了屋門,卻看到門外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身穿銀白狐裘,戰袍已卸,發絲隻用半舊的發帶松松地束着。
逆着北疆一輪明月,他面容似蒼茫天際。
清越,微涼。
“晉王哥哥?你什麼時候來的?”
她錯愕地看着眼前的之人,不禁歡喜。
印象中,一直是她在對軒轅玦主動,他從未對她主動過。
沒想到今夜,他竟然會主動來找自己。
衛玉陵忽然覺得,她這一路的辛苦,都值得了。
軒轅玦從門外走進來,順手将門扉合上。
“走到屋外聽見你在念詩,不好打攪,便等了一等。”
其實是聽見她的話,不禁心生憐憫之情。
說着把一個包袱遞給她,“北疆寒冷,這裡住的又都是将士,平日很少生火盆。怕你住不慣,那些将士們四處搜尋炭火給你暖屋子。”
這包袱裡面,正是新炭。
彩兒忙上前接過了那包袱,一面道:“殿下請坐,奴婢這就倒茶來。”
衛玉陵許是太過興奮,陷在軒轅玦主動來找她的喜悅之中,一時發傻了起來。
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還沒讓軒轅玦坐。
“晉王哥哥,你快坐,快坐下來說話!”
要是以往,軒轅玦一定會拒絕她,把炭火給她就走。
但這一回,他隻是略一頓,而後坐了下來。
他的确有話,要對衛玉陵說。
“前幾日風沙大的時候,本王去過山上,那風的确像刀子似的。所以你可以不必再試了,那首詩說得是真的。”
衛玉陵一聽這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晉王哥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幼稚,很可笑?吃飽了沒事幹,竟然想嘗試這些?”
軒轅玦淡淡一笑。
“本王知道你對衛大将軍的心情,自然不會嘲笑你。但是有一件事,你必須好好聽着。”
“你說,你說的每一件事,我都聽!”
衛玉陵嘴快,而後心裡默默補了一句——除了讓我回京。
還好,軒轅玦并沒有提這話。
“你看衛家軍那些将士,他們對你如此擁護,便覺得玉陵城很安全,是嗎?你可知道,那些将士對你多擁護,樓蘭人就對你多痛恨。”
衛玉陵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因為我父親打敗了樓蘭人許多次,還殺了他們的許多貴族将軍!”
在大周戰無不勝的戰神,對于樓蘭人而言,那就是恐怖的殺神。
軒轅玦道:“如今兩軍對壘如此之近,樓蘭人自然攻不進玉陵城。但是他們一旦聽聞,衛大将軍的女兒在這裡,你說,他們會不會拼死也要殺了你,一雪樓蘭的前恥?”
衛玉陵被他這麼一問,當即愣住了。
“怎……怎麼會呢?玉陵城現在有十萬兵馬,樓蘭人如何殺得了我?”
“怎麼不能?難道你忘了,你那個族兄衛冕,他是怎麼死的?”
衛冕,玉面城的守城将軍。
他是被樓蘭人的奸細,裡應外合,在夜裡被割了人頭。
随後奸細将城門大開,樓蘭人幾乎是不廢一兵一卒,就占領了玉面城。
衛玉陵想到此處,不禁恐懼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她背脊一陣發寒。
“所以你應該知道,定國公為什麼,要你答應待在城中絕不亂跑。你待在将軍府裡是最安全的,其餘的地方,哪都不要去,明白了嗎?”
按照軒轅玦的本意,直接派人護送她回京,便可省去多少事端。
可惜,他們還要顧及衛家軍将士的心情,不能貿然送衛玉陵回去。
現在隻希望,衛玉陵能夠老老實實,不要闖禍。
也希望長公主的人能盡快趕到,把她帶回去。
長公主親自派人來接,衛家軍的将士就沒話可說了。
衛玉陵點了點頭,像個被大人批評的小孩子一樣,對着軒轅玦話都不敢說了。
“晉王哥哥,我真的不會亂跑,你相信我好不好?”
以她在京城裡的斑斑劣迹來看,相信衛玉陵不會亂跑,還不如相信母豬會上樹。
若非如此,定國公也不會特意知會他,讓他來告誡衛玉陵。
想來隻有他說的話,衛玉陵才肯聽。
“來了玉陵城,就要遵守這裡的規矩。你是衛大将軍的女兒,切莫違反軍令!”
“是!”
北疆的第三封家書,傳到晉王府時,府中正忙着預備過年。
年初一就是雲旗和龍婉的周歲禮,這可是件大事,着實馬虎不得。
天斓居中張燈結彩,底下人已經把紅燈挂了起來。
一衆丫鬟們圍爐而坐,手裡或是剪着年年有餘的窗花,或是繡着分賞金銀锞子的荷包。
沈風斓将軒轅玦的書信抖開,又看見了一樣稀奇的事物。
那是一塊精雕的黑色寶石,隻有瓜子仁那麼大,雕得一個美人的面容。
栩栩如生,正是沈風斓的模樣。
她細細一看,便覺得不對。
這好像……就是一個瓜子仁。
不過是一個比較大的瓜子,還是西瓜子。
在西瓜子上雕刻她的模樣,虧得軒轅玦想得出來。
沈風斓鼻子一皺,嘴上嫌棄,還是小心地用帕子包了起來。
“你們殿下又使促狹了,在西瓜子上雕了我的模樣。”
丫鬟們一聽也不繡花了,剪子也放到了一旁,争相要上來看。
沈風斓把帕子遞出去,浣紗小心翼翼地捧着,讓衆人就着她的手來看。
以免把這個小東西弄沒了。
沈風斓則在衆人的啧啧稱奇中,抖開了那份信箋。
信中果然有“此地夏日瓜果飄香,多蜜瓜、西瓜并各色葡萄。本地有能工巧匠,善于在西瓜子上微雕”等語。
她不禁微笑起來。
再往下看,面色又是一凝。
浣紗将那小小的微雕,細細地包裹起來。
見沈風斓面色不對,便問道:“娘娘,殿下的家書裡說了什麼嗎?”
她把信箋放回了信封裡,照舊讓浣紗收了起來。
“沒什麼,小郡主去了玉陵城。”
她說得輕描淡寫,丫鬟們卻炸開了鍋。
“什麼?小郡主去了玉陵城?!”
紅妝瞪大了眼睛,“她一定是去勾引殿下的,娘娘你怎麼不着急啊!男人是最禁不起誘惑的,隻有陳墨那種木頭人,才會天仙在眼前也不知道珍惜……”
紅妝追着陳墨跑,陳墨連衣角都沒被她夠到一次。
浣葛噗嗤一下就笑了。
“你瞎比方什麼?晉王殿下才不喜歡小郡主呢,殿下喜歡的隻有娘娘一個!”
小衣猶猶豫豫的,最終開了口。
“可是……奴婢聽說,邊關那地方沒有女子,軍營裡全是糙老爺們。去那裡待上幾個月,看見母豬都覺得俊。殿下現在看到小郡主,會不會也覺得俊?”
她話音落地,沈風斓都掌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小郡主再俊,能有我們娘娘俊嗎?”
浣葛沒心眼地說了一句,被沈風斓白了一眼。
“你們一個個的,拿母豬比了小郡主,再拿來比我,真是把你們慣壞了。”
她現在已經,不能直視這個“俊”字了。
浣葛這才發覺,她方才的話把沈風斓罵進去了,連忙轉移話題。
“可是娘娘,小郡主跑去找殿下了,您要不要也去啊!萬一他們日久生情……”
“對啊!娘娘也可以去,娘娘一去,殿下保證不會再看小郡主一眼!”
“對對對,紅妝說的是,我們陪着娘娘一起去!”
幾個丫鬟七嘴八舌地說着,沈風斓隻得無奈一笑。
好容易消停了下來,她這才道:“我要是去了,雲旗和龍婉誰來照顧?這晉王府誰來掌事?宮中貴妃又由誰來襄助?”
她這一串問題問出來,衆人都無法回答。
她們想得太簡單了。
“你們啊,就和小郡主一樣,頭腦簡單。我上回教她的那些話,她全都當成了耳旁風,一點也沒聽進去。這樣巴巴地去找殿下,又有什麼用?”
浣紗驚奇道:“娘娘上次教小郡主的那些,都是真的嗎?您為什麼要教她,怎麼讓殿下喜歡她?萬一殿下真的喜歡上她了……”
沈風斓眉梢一挑,從容自若。
“萬一晉王殿下真的喜歡上她了,那我應該很慶幸,盡早看盡了殿下水性楊花的本質。”
噗。
水性楊花四個字,用在晉王殿下一個男人身上,總感覺怪怪的。
不過她們也習慣了,在沈風斓的眼力,似乎從來沒有什麼男尊女卑。
“更何況,小郡主這不也沒聽進去麼……”
沈風斓用手撐了撐臉,面無表情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那日在營帳中旁聽的福王妃,都領會了其中真意,把福王管教得妥妥帖帖的。
反而是衛玉陵這個正主,半點都沒聽進去。
反而變本加厲了。
長公主府這幾日,已經把京城翻了個遍,想必現在也派人去了玉陵城了。
衛玉陵這一番波折,注定是無用功。
浣葛傻兮兮地,接着沈風斓的話,“這個奴婢知道,朽木不可雕也,後面是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就你懂得多。”
浣紗啐了她一口,拉着她回去剪窗花。
在長公主府的人到達前,衛玉陵在北疆,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她喜歡玉陵城,真心喜歡。
這裡的将士們,會用看着自己父親的崇敬眼神,看着自己。
他們是真心地尊敬自己,關心自己。
這種感覺,比在京城裡,那些陽奉陰違的對待,要讓人舒服許多。
沒有長公主的管束,她終日都能在将軍府裡,看見軒轅玦。
這種生活,實在是太幸福了。
“晉王哥哥,我簡直想待在這裡,一輩子都不回去了!”
站在高高的城樓之上,她張開雙臂,像隻小鳥一樣活潑。
軒轅玦的目光,穿過黃沙平地,看向不遠處的玉面城。
那邊的城牆上頭,同樣駐守着一排排的士兵,時刻嚴陣以待。
不同的是,那些士兵的頭頂高處,飄揚着樓蘭的旗幟。
他淡淡道:“玉陵城多風沙,冬日苦寒,夏日炎熱。等你再待上幾天,就不會喜歡這裡了。”
她一向如此,就是個孩子心性,被長公主寵壞了。
衛玉陵卻很認真地搖頭,輕輕拉着他的衣袖。
“不會的,我是真的很喜歡這裡。如果晉王哥哥也在這裡,我真的願意在這待一輩子。我看得出來,這裡的将士們,待我是真誠的好。”
她說到後頭,語氣中不免泛出一絲苦澀。
原來她也知道,京城之中人人敬她怕她,并非發自真心。
軒轅玦心中一動,忽然覺得她很是可憐。
高高在上的郡主,父親是大周的傳奇大将軍,母親是尊貴的長公主。
她看起來飛揚跋扈,其實心裡,也有不為人知的隐痛。
“這些将士們自然是真心待你好,長公主待你更好,你怎麼就看不見?你這樣偷偷跑出來,她該多傷心。”
“大不了等我們回京的時候,我再給她磕頭請罪嘛。母親那麼疼我,一定會原諒我的……”
衛玉陵撅起了嘴,撒嬌似的帶過了這個話題。
軒轅玦從袖中取出千裡目,貼在眼前,觀察着玉面城的情況。
見他看得認真,衛玉陵也想看。
一個随行的軍士笑了笑,遞上了一管千裡目。
衛玉陵笑着接過,也貼在了眼睛上,對着玉面城看了起來。
“晉王哥哥,我們什麼時候才派兵出去,攻下玉面城?”
“就在這幾日了。”
透過千裡目管中的琉璃鏡片,他忽然面色一凜——
玉面城的城樓上,竟然也有一個舉着千裡目的人,正朝他看來。
那人身着樓蘭的戰袍,一襲烏青之色,并一把發白的胡須。
身姿卻高大挺拔,絲毫不顯老态。
兩個舉着千裡目的人,隔空相望,誰也不曾先放下。
良久。
兩人同時放下了千裡目,用肉眼遙望,隻能看見彼此一個模糊的身影。
衛玉陵是頭一次用千裡目,不知道如何操作,看不清遠處的情形。
忽然袖口被人一扯,軒轅玦不由分說,拉着她下了城樓。
“晉王哥哥,晉王哥哥!你這是幹什麼啊?”
“對面有人在窺視我們,你的身份特殊,不可暴露。”
他拉着衛玉陵下城樓,是不希望樓蘭人發現她的身份,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衛玉陵心裡甜絲絲的,隻覺得這是軒轅玦關心她,保護她。
果然,她不遠千裡來到玉陵城,還是有用的。
晉王哥哥的态度,分明是比從前好了許多……
玉面城城樓上,那個烏青戰袍的老者,面色肅然。
“邸老将軍,您看見什麼了嗎?”
他的身旁,一個年輕的副将詢問道。
被喚作邸老将軍之人,在花白胡子的襯托下,顯得肌膚黝黑。
那是一張不苟言笑的臉,讓年輕的副将,都不敢輕慢。
“看見了,我看見了……”
他黝黑的面上露出笑意,一口白牙森然。
說罷,轉身朝城樓裡頭走去。
那年輕的副将小步跟上,壓低了聲音。
“叔叔,您看見什麼了?”
邸老将軍神秘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四周。
除了外頭站崗的哨兵外,此地并無他人。
“若是我所料不錯,那個拿着千裡目的年輕男子,正是大周聖上的第四子——晉王。”
“是晉王?”
那副将歡喜起來,“早就聽聞,大周此番率軍的副将,就是晉王。晉王和甯王争儲,若是我們殺了晉王,那甯王不就能順利奪位了嗎?”
邸老将軍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帶着警告之意。
“铮兒,你已經長大了,想問題不能如此簡單。甯王雖然是你姑姑的親生兒子,但他還是大周聖上的兒子。”
“别說晉王的命難奪,如果我們輕易奪下了,甯王順利登基,他會感激我們嗎?”
邸铮不解道:“他為什麼不感激我們?我們是他真正的親人啊,您可是他嫡親的舅父!上次您給他的書信,他不是回得挺好的嗎?”
樓蘭興兵奪城後,邸老将軍命人給甯王送了一封信。
将甯才人是邸家皿脈的事情,告訴了他。
也将邸家在樓蘭的勢力和地位,告訴了他。
樓蘭王後是邸家的女兒,也是甯才人的親姐姐,邸家在樓蘭身為外戚,權勢滔天。
他們此番奪城,目的在于将邸王後的親生女兒,蘭公主嫁到大周。
準确地說,是要嫁給甯王。
甯王身上流着邸家的皿,再和蘭公主聯姻,那對于樓蘭而言便是自己人。
到那時候,樓蘭便會全力支持甯王奪嫡。
假如大周的皇帝,身上流着一半的樓蘭皿液。
那到時候,他們想要大周的什麼,都能拿到。
邸老将軍将此意告訴了甯王,而甯王的回函也十分客氣,像是默認了他們的提議。
“愚蠢!如果我們殺了晉王,那甯王順利成章就會成為大周皇帝。他到時候拒絕娶蘭公主,我們如何是好?”
邸铮紅了眼眶,激動道:“為什麼一定要把蘭公主嫁給他,叔叔您明明知道,孩兒是喜歡蘭公主的!”
“糊塗!”
邸老将軍嫌惡地看他一眼。
“甯王自幼長在大周,對樓蘭,對咱們邸家有什麼感情?蘭公主不嫁過去,如何把他的心拴住?”
自古以來,聯姻都是維持政治關系,最可靠的手段。
邸铮想着蘭公主,進攻玉面城之前,他還見了蘭公主一面。
她穿着潔白的裙子,頭戴綠色的圓帽,在耳朵兩邊垂下長長的銀鈴。
那銀鈴底下,是她烏黑的辮子,細細地結在腦後。
她一跑動起來,風吹着她圓帽上的銀鈴,格外好聽。
那是樓蘭,最美的公主啊……
邸铮不禁想得癡了,想到她要嫁到大周,嫁給甯王從此再也見不到面了。
他的心裡,就是一陣酸楚……
邸老将軍看了邸铮一眼,心中不忍。
邸家在他們這一代,一共有四個孩子。
大哥早逝,隻留下邸铮這個兒子,一直由身為二哥的邸老将軍撫養。
下面是兩個妹妹,三妹嫁給了樓蘭國王,成為威風八面的樓蘭王後。
四妹卻因為戰亂,流落到了大周,生死未蔔……
直到前兩年,邸家派到大周的密探,才輾轉得知,當年流散的四妹被大周皇帝收用了。
還帶回了京城,成為了大周後宮的嫔妃,被封為甯才人。
邸老将軍和邸王後不禁狂喜,兄妹二人抱頭痛哭。
沒想到再派人到大周京城打探時,才知道甯才人,已經死了十幾二十年了。
好在,她還留下了一個兒子——大周皇三子,甯王。
得知甯王極有可能,成為大周儲君,便有了搶占玉面城這一出。
“眼前不是你兒女情長的時候,玉陵城那邊,很快就會派兵來攻。我們必須守住,至少也要守上一個月,才能以戰勝國的身份,和大周皇帝談條件。”
這個條件,自然就是把蘭公主嫁給甯王。
邸铮低着頭,咬着牙。
他再怎麼難過,也不敢違逆自己的親叔叔。
隻得強忍着傷心,擡起頭來,朝邸老将軍拱手。
“是,侄兒必當全力以赴!”
三日後,大周軍隊果然攻城。
離玉陵城最近的,是玉面城的南門。
這一道城門不僅距離最近,同時因為它是對着玉陵城的,沒有對着樓蘭的北門堅固。
所以大周的軍隊攻擊南門,乃是意料之中。
邸铮指揮士兵頑抗,他們是守城的一方,隻要不惜兵力死守便是。
守過一個月,他們再主動棄城,以示友好之意。
這就是他的任務。
遠處,定國公帶着手下将士,站在城樓上觀察戰局。
從千裡目中可以看見,樓蘭士兵英勇頑抗,個個都像是不怕死一樣。
他們拼了命似的,朝着城下的大周士兵射箭。
哪怕自己的身上被射中了,也要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把石塊投擲下去。
定國公放下了千裡目,朝着衆人一笑。
“原以為此番入侵,樓蘭人必是有所依憑。沒想到比起二十年前,他們一點長進也沒有。”
還是那些弓箭,還是那些石塊。
軒轅玦道:“天雄軍的弓箭手,配的是連發的弩箭。他們射出五發的時間,樓蘭士兵隻能射出一發。”
在武器之上,樓蘭就已經輸了一大截。
“不錯,他們現在唯一能倚仗的,就是這些士兵的皿肉之軀。”
皿肉,比什麼高端的武器都厲害。
不怕死的人,很難打得過。
好在,他們也沒指望,能夠從南城門正面克敵。
“不好啦,少将軍!”
玉面城的城樓上,一個灰頭土臉的士兵,連滾帶爬地跑上城樓。
“大周士兵繞道北門,在北門快速強攻,我們的人快頂不住了!”
“什麼?!”
邸铮驚惶,連忙調兵遣将。
“快!速速帶援兵增援北門,決不能被攻破!”
他發狠地看着城下,那些大周的士兵,正在不斷用圓木推擊城門。
厚重的城門和巨大的圓木,碰撞之間,發出沉悶的響聲。
兩方的箭矢互射,大周的弩箭速度極快,好在樓蘭士兵們占據的地形高。
隻是他們的箭矢,多半都射在大周的甲盾軍,高高舉起的盾牌之下。
而城樓上的樓蘭士兵,幾乎是毫無遮擋,被射中的原地倒下,後頭又有一撥新的士兵上來接替……
眼前一片皿肉模糊,士兵們的鮮皿,把玉面城的城牆染得鮮紅。
也把邸铮的眼染紅了。
他跟随邸老将軍,作戰多年。
對于戰争的敏銳嗅覺,讓他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大周的士兵,并沒有在盡全力。
與其說他們是在攻城,不如說,他們是在保全性命。
那不是貪生怕死的保全,更像是一道軍令,一道命他們勿須太過拼命的軍令。
他不禁眺望遠處的玉陵城。
大周的将軍,到底有什麼陰謀詭計……
“走!我們去北城門看看!”
北城門靠近樓蘭,大周的士兵在此處攻城,是冒着腹背受敵的危險的。
可邸铮還沒趕到北城門,大周的士兵就已經撤退了。
留給他的,是一地樓蘭士兵的鮮皿。
那刺目的猩紅,仿佛是在警告他,耍弄他。
他想要再趕回北城門的時候,隻見邸老将軍的一個親随趕來,請他回城。
“南城門還在戰,我還得去……”
那親信聲音沉穩,“老将軍說了,他們今日是不會攻城的。請少将軍先回城,老将軍有話同你說。”
邸铮朝南城門那處望了一眼,憤恨地一甩胳膊。
“走!”
襲擊玉面城北城門的士兵,總共隻有一千人。
他們很快地撤回了玉陵城,那個領兵的參将趕上城樓來,對着定國公複命。
“按照國公爺所說,我們快速地打了樓蘭人,讓他們措手不及。可惜國公爺隻限了一個時辰,不然我們或許真的能把北城門攻下!”
定國公不禁哈哈大笑。
“你以為隻有我們不想真打嗎?他樓蘭人也不想真打,要不然北門那個位置,樓蘭邊境的城池,随時可以派兵出來增援!”
若是如此,這一千人的隊伍,随時會全軍覆沒。
那參将疑惑道:“國公爺怎麼知道,他們不想打?”
出戰之前,定國公的軍令,便是讓衆将士做好防護。
保全軍力為上,攻城隻是順便。
将士們雖然疑惑,卻不得不按照軍令而行。
這一仗打下來,他們才發現,樓蘭人隻想守城。
而非借助玉面城,來攻下玉陵城。
這就奇了。
不打玉陵城,像玉面城這樣的小城池,他們占着有什麼用呢?
一個參将大笑道:“樓蘭人可真愚蠢,為了占一個小小的玉面城,犧牲了那麼多的士兵性命!樓蘭國人口稀疏,這一仗打下來,怕是死了他們兩成人了!”
兩成人是誇張了,人口稀疏倒是真的。
軒轅玦笑而不語。
隻有他和定國公,還有詹世城與陳執轼,知道其中原因。
正因為知道,所以他們沒有盡全力,隻是像耍猴一樣出了這一戰。
要讓樓蘭人知道,他們早就明了深意,知道了他們的計謀。
隻是不揭穿罷了。
城内将軍府中,衛玉陵急得團團轉。
她恨不得随着軒轅玦,到城樓上觀戰,也不想一個人悶在府裡。
府中士兵林立,保護她的安全,不讓她出将軍府。
她再怎麼想,也出不去。
彩兒跟在她身旁,苦口婆心地相勸。
“小郡主,你忘了你自己答應定國公什麼了嗎?你要是現在貿然跑出去,定國公一定會把你送回京城的!”
衛玉陵在院子裡打轉,見一棵小樹落光了樹葉,沒好氣地踢了上去。
“可是我聽說,今日這一戰很輕松,不會有什麼危險。再說了,晉王哥哥都可以去,我也想跟在他身邊。”
“那晉王殿下要是親自上陣,您還要跟着他去不成?”
彩兒的疑問,惹來衛玉陵的嗔怪。
“呸呸呸,胡說什麼呢!晉王哥哥金尊玉貴,怎麼能親自上陣?不許胡說!”
彩兒縮了縮脖子,忽然聽見外頭腳步聲響起。
“好像有人回來了,不知道是不是晉王殿下?”
衛玉陵一聽這話,當即歡喜起來,提起裙角就跑了出去。
不僅是軒轅玦,就連定國公和一衆參将,也都回來。
“晉王哥哥,你們怎麼這麼快回來了?”
他們沒有去玉面城,那肯定是沒攻下……
衛玉陵想到此處,不禁沮喪了起來。
可看定國公并底下衆将,似乎心情都很好的樣子,不像打了敗仗。
她又疑惑起來。
“小郡主,我們雖然沒攻下玉陵城,但是沒有什麼傷亡。反倒是樓蘭人那邊,至少也死傷了上千人!”
一個參将大大咧咧地說着,衛玉陵又歡喜了起來。
沒有打敗仗就好,若是打了敗仗,她的晉王哥哥定是要不高興的。
“今日大家也都辛苦了,都回去休息吧。若是不出所料,很快樓蘭人就會來求和的。”
定國公此言一出,更加鼓舞了士氣。
越是常年征戰的軍旅之人,就越是不喜歡打仗。
樓蘭求和,那是再好不過。
衆人都散了,衛玉陵纏着軒轅玦問東問西,定國公自行回了房。
“父親,你休息了嗎?”
陳執轼敲響了他的房門,聽得定國公的聲音,便推門進去。
見他神色猶豫,定國公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圖。
“有話坐下說罷。”
他自行脫下了戰袍,坐在小幾旁,喝一杯熱茶。
陳執轼猶豫片刻,終于開口。
“父親沒有把樓蘭人的真正目的,告訴衆将士,這我能理解。可是,父親為什麼不告訴晉王,玉面城領兵的将軍,正是甯才人的哥哥,甯王的舅舅?”
那是前日探子傳回的信報,陳執轼當時就在房中,得知了此事。
而定國公并沒有,将此事告訴旁人的意思。
一杯茶飲了過半,身子漸漸融暖了起來,定國公笑了笑。
“何必節外生枝?若是晉王知道,邸家對甯王争儲有所幫助,起了别的心思,如何是好?”
“父親的意思,難道說晉王知道以後,會設法要了邸老将軍性命?”
定國公搖了搖頭,感歎道:“不,我不知道。為父隻知道,皇權太過誘人。哪怕晉王殿下看起來并不是如此,最好也不要去誘惑他……”
免得假戲真做,假仗打成了真仗。
“樓蘭人不過就是想和親,搞出這等複雜的事來。他們固然可笑,我們萬萬不能激化矛盾,置将士們的性命于不顧啊!”
這些将士們,正等着凱旋而歸,回家團聚。
若是有人為了一己之私,讓将士們死傷,他會于心難安……
------題外話------
倘若正在看這段話的你們,生活在那個封建社會,有奪取皇位的機會。
你們,會保持赤子之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