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在知琴去找忠叔的這一會兒,楊尚荊拿起桌子上的賣身契來仔細看了看。
蔡大家的契約是宣德三年寫的,時間是六月份,上面标明了蔡大家的姓名、出身,單字一個“慧”還是後起的,出身陝西的小農戶人家,當時正好三歲多一點兒,偏趕上陝西大旱減産,家裡糧食不夠了,養活不了那麼多人了,她的老爹也隻能把她賣給了人牙販子,然後進了青樓楚館。
至于那個婉煙,北直隸人士,比起她這個大家來小了四歲,也是三歲多一點兒就被賣了,宣德七年順天府應天府都有水災,結果她家遭災嚴重,沒等挺到朝廷免糧稅,就把她給賣了。
“這才是封建農耕文明的日常啊,賣兒鬻女的,餓死幾個人都是稀松平常。”楊尚荊彈了彈兩張賣身契,歎了口氣,無論是他還是原來的楊戬,平時都是不接觸這些底層事務的,所以也看不出這賣身契裡有沒有什麼道道,但他對封建年月這些事兒,還是很有感觸的,“什麼免夏糧啊、免秋糧啊,政策都是好的,到了下面可就不一定咯,至于赈災的新糧變陳糧、陳糧變糟糠,撈的簡直不要太爽,幾百年之後著名的軍機大臣和中堂和大人不是說過嘛,災民,他是不能算人的。”(作者注:這兩場饑荒都是很大的,畢竟明史宣宗本紀裡面是有過記載的,能入正史的饑荒就和能入正史的官兒一樣,很大=。=)
搖了搖頭,楊尚荊在心裡算了一算,這蔡大家今年也是雙十年華,擱在五百多年之後連個晚婚晚育都算不上,但在這年月,可是晚婚晚育的典範了,能在這個歲數上沒有“老大嫁作商人婦”,除了自身的姿勢水平的确很高之外,背後的推手也是很強硬的。
“我攤上的這都是些什麼事兒啊。”楊尚荊揉着自己的太陽穴,腦子都快炸了,朝堂上的風波,對手們的計算,乃至是豬隊友神隊友的各種反應都要計算一遍,這活計簡直不像是人能幹的啊。
正思量着呢,門外傳來了忠叔蒼老的聲音:“少爺可是叫老仆?”
楊尚荊連忙站起身來,跑過去給忠叔開門,倒不是說奴大欺主,關鍵是封建年月孟子的黑鍋不僅僅是皇帝不喜歡,士大夫也不太喜歡,“君使臣如手足”那一套用在家主家仆上也好使,不給忠叔這種老把式伺候妥了,以後都不用背叛,劃個水什麼的就能讓他憑空多出來無數的麻煩。
“忠叔進來坐,正是有事要和忠叔商量。”楊尚荊把忠叔讓進來,然後這才說道,“剛剛那個蔡大家,親自送了自己和貼身小婢的賣身契來,有了幾句對話很有意思,想讓忠叔幫忙參謀參謀。”
現在楊尚荊要做的,就是脫離朝堂上的風波,包括金英的監控,這一點容不得半點兒馬虎,所以在重複那段對話的時候,楊尚荊沒有一絲一毫的遺漏,就連蔡大家的眼神,動作都形容的惟妙惟肖。
忠叔聽着楊尚荊的話,眉頭微皺,盯着手裡的賣身契,開始考慮這裡面到底有什麼蹊跷,和楊尚荊這種清貴文人,不同,忠叔這個出身綠林的悍匪,是什麼髒活都做過的,可以說整個封建年代的所有醜惡,沒有親手制造過,也親眼見證過,這種隐藏在暗處的人,是每一個大家族長盛不衰的根基。
“這個蔡大家的問題應該不是很大,但是這個叫做婉煙的侍女,應該是有問題的。”忠叔敲了敲桌子,沉聲說道。
楊尚荊的眉毛挑了挑:“何以見得?”
這種增長見識的機會可是不多的,畢竟他穿越前也就是個大學生,對于社會的醜惡還是隻停留在見識上,而馬上去做的縣令,則是要面對足夠底層的黑暗。
忠叔皺着眉頭,慢慢說道:“雖然說豐年也有餓死人的情況,但那也是要出了直隸近畿才能有的,否則被啥都不懂、或者是懂裝不懂的清流抓住,就是沽名釣譽的好機會,七年的那場水災,老仆是在京中伺候着的,當時宣宗皇帝欽點,内閣諸公公推,六部脅從處置,文有科道、都察院監管,武有廠衛暗訪,北直隸之地,算是清淨了的。”
這事兒我懂了,京師重地,首善之地,當然要安排好救災工作了,要知道,京師附近的老百姓心氣兒都高,而且保不齊就有個七大姑八大姨之類的能和清流官兒搭上關系,到時候老百姓指着老天爺罵皇帝昏庸無能,是妥妥的能傳進皇帝耳朵裡的,聽着也不好聽啊,所以這種時候,為了朝廷的顔面,為了皇帝陛下的臉面,就必須拿出對付官僚主義最好的辦法了。
從上到下一刀切,誰敢紮刺兒就弄死誰。
眼看着楊尚荊的臉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忠叔繼續說道:“所以說,這個婉煙看起來沒有問題的身份,其實就是有問題的了,這也符合錦衣衛自太祖以來一直的行事作風,隐于暗處,伺機而動,出名兒的人物,他們是不考慮的。”
楊尚荊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潛伏什麼的都是這個套路,越高的知名度、越高的曝光度,就意味着越高的危險性,如果蔡大家能有那樣的水平、那樣的心理素質,就不會大材小用到來監視一個七品小官兒,而應該面對一二品的文武大員。
因為金英并不是一個容易被仇恨沖昏了頭腦的人物。
“忠叔打算怎麼處理她們?”楊尚荊微微眯眼,聲音裡有些凝重,雖然之前忠叔有處理過這類人物,但那個時候身後是楊榮背書,内廷也有太皇太後張氏牽制宦官,和今日決計不同。
忠叔沉默了一下,然後搖搖頭:“這件事便交由老仆吧,少爺官職在身,以後是要接下楊氏一族的人物,隻消吩咐下來便是了,這些陰暗……”
楊尚荊很堅決地搖了搖頭,用最堅定的聲音回答:“我馬上就是縣令了,若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又怎能在那些如油的小吏們面前樹立威信?我可不僅僅是要在那裡混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