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嗓子下去,内閣裡面的幾個大佬都有些坐不住了。
楊尚荊請假的條子都沒到北京來,怎麼就回鄉探親的途中被刺殺了?這不科學嘛!
好在浙江的左布政使孫原貞是個明白人,知道楊尚荊請假返鄉,探視可能出事兒的老爹這種“孝道之舉”,速度肯定慢的一比,所以在給上面遞折子的時候,順便就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明明白白地列了出來。
楊溥看完了孫原貞的條陳,背靠着軟墊,擺了擺手,讓吏部的那個主事退出去,這才将條陳傳了下去:“這事兒……麻煩了。”
楊尚荊都能一眼看出門道的事兒,楊溥這種穩坐朝堂數十載的老人,怎麼可能不明白?能被朱棣下大獄十幾年,一朝翻身的人,真能是那種老實人?
信這個的,要麼現在在給他跪舔,要麼就是被他生吞活剝直接吃的骨頭都不剩。
“明日廷議,這件事總要說說。”馬愉抖了抖條陳,傳給了曹鼐,“這地方上……嘿!也是時候好好敲打一下了。”
曹鼐接過條陳,一目十行掃了一遍之後,也跟着點了點頭:“目無王法,也确實是該收拾一下了。”
陳循看完了條陳,斟酌了一下,這才開口道:“不若遞個條子給兵部,如今那李信正在赴任途中,就借他的手,整肅一下地方罷。”
楊溥點點頭,端起茶盞來喝了一口,這才說道:“德遵此言甚善,便草拟一道奏疏,上陳司禮監罷。”
和要弄西北兵權不一樣,事關東南沿海防務,這個議題就得内閣親自出手了。
畢竟北面,還要“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南方可是已經被楊尚荊掌握了兵權,而追捕郭敬這種老話題,讓内閣出手也有點兒小題大做,容易引起内廷的警惕和反彈。
最重要的是,彈壓地方上的鄉賢,是個得罪人的活兒,豐城侯李賢這種老而彌堅的人物在這浙閩贛三省交界之處混了那麼久了,都沒敢說動鄉賢一根汗毛,那些個被“劫富濟貧”的小地主還都是葉宗留等人為了名聲做的,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換句話說,陳循這話還是老謀深算,等着李信把剿匪這趟活兒做到一多半了,這邊就拿着他“欺壓鄉裡”的名頭,給他治個罪什麼的,然後把他從那個位置上拽下來虐死,再派個“自己人”過去,直接下山摘桃子,豈不美哉?
至于理由嘛……很好理解的,李信那厮一邊奉承着外朝這邊的熱竈,一邊兒和内廷勾勾搭搭,給那個冷竈裡面添點兒柴火的事兒,能瞞得過在場諸位的眼睛?
開玩笑嘛!
這樣的二五仔,要是擱在内廷牛逼的時候,叫“可争取的對象”,也能叫做“反閹統一戰線的可發展對象”,可是擱在現在,那還是能死到哪兒就死到哪兒吧。
“隻是尚荊那邊聽聞家中大人病重,便抛了差事,連夜回轉的事兒……終究是好說不好聽啊。”馬愉皺着眉頭,輕輕地敲了敲桌子,“内廷發起難來,一個‘擅離職守’的罪過,可是少不了的,再加一個‘親身犯險’,總要吃些申饬。”
現在内廷正處在要反攻倒算的關鍵時刻,楊尚荊玩兒這麼一出,的确是能給内廷把柄,偌大的内廷,哪怕是如今已經沒落了些,可是能在關鍵時候出來吆五喝六的狗腿子,肯定也是有那麼一些的。
楊溥搖了搖頭,冷笑了一聲,身上卻是難得地出現了一點殺氣:“呵呵呵呵,我大明以孝治天下,若是聽聞家中大人身染重疾而無動于衷之人,豈能托付大任?”
搖搖頭,楊溥繼續說道:“更何況,少詹事楊戬在南下之前,已然安排好了軍務,更上書南京,着魏國公、南京兵部,請人前去代為坐鎮,思慮周全,又能出甚麼岔子?”
楊溥是湖北石首人,雖然不靠海,可是靠着長江,這年月隻要靠着水路的,海禁一開,肯定是吃香的喝辣的,近來他家裡的家人從湖北過來,都是給他吹耳邊風,請着開海禁的。
開了海禁,就湖北那邊的地利,少說也能跟着喝上幾口好湯,再加上憑着楊溥坐鎮中樞的名頭,就長江入海口的那幫癟三,誰還敢不分潤給他們楊家幾塊好肉?
楊溥雖然是賢臣、忠臣,還是重臣,但是他也是人,是人就得考慮考慮子孫後代,這種人物裡面兩眼一閉一切上交國家的,怎麼也要等五百多年之後才會出現。
所以這開海,楊溥也是支持的,現在誰動了楊尚荊,那就是不想給他楊溥家留一個傳世的物業,就是和他楊溥作對,就是要被摁在地上一頓毆打,再踏上一萬隻腳。
下面這幾個,對于楊溥的一些考量,心裡也是明鏡一般,
于是幾個内閣大學士相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首輔(老師)之言,入情入理,便該如此辦理。”
眼看着曹鼐也開始低頭寫奏疏了,楊溥站起身來,來到窗前,看着朝陽之中的紫禁城,發出了一聲歎息。
現在内廷外朝的局勢,一句話概括,“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隻有一方完全勝出才行,沒有任何媾和的可能性。
因為皇帝不會放棄大權獨攬。
也因為外朝代表的士族地主們不會放棄各種與生自來的特權。
曹鼐作為一個正牌的進士,筆頭子還是非常之硬的,三下五除二就寫好了奏疏,站起來走到床邊,遞給楊溥,這種事兒,可不是他一個人寫完就算完的,字斟句酌、多方參考才是正理,否則一個疏忽,就有可能給内廷留下把柄。
要不然五百多年之後的公文開頭都那麼長呢。
楊溥剛剛接過來,看了一半兒,就看見一個兵部的主事一頭栽了進來,趴在地上都沒來得及起來,喘着的粗氣都沒平穩,就開始叫嚷上了:“浙……浙江都司都指揮使李信……死于處州府府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