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楊烨作為一個正四品的副使,總攬浙江刑獄的要員,能對浙江一個小縣城的吏治狀況有很深刻的了解嗎?
顯然……不能,就憑着這個年代的信息流動,台州府能掌握轄下各縣的官吏站隊情況就不錯了,而且就這還有一個時效性問題,你讓一個遠在杭州的副使記清一個縣的政治生态,簡直就和做夢一樣,他想從外縣調一個巡檢過來,意思也很明确,這人是來給楊尚荊擂鼓助威的。
所以别說楊尚荊拿出來的腹稿本就很符合本縣實際了,就是不符合,楊烨也不知道,他很欣慰地點了點頭,誇了楊尚荊兩句,然後說道:“軒鎳台已經發了公文去南京吏部,那個黃敬覃旬月之間便要下獄,這私藏甲胄之罪,也由不得一個六品官兒辯駁。”
曆朝曆代對私藏甲胄意圖造反的,就沒有寬容的時候,甯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才是常态,所以聽到這個消息,楊尚荊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驚愕,他隻是點點頭,說了句“也是罪有應得”,便把話鋒一轉,沉聲問道:“下官鬥膽,敢問浙、閩、贛三省交界之處的銀礦,如今朝廷可有定論?”
金銀這種貴金屬,曆來都是封建王朝的命脈,和鹽鐵一樣,都是官營居多,這會兒西方的大量白銀還沒輸入中原,銀價依舊是高高的,還帶着一層朝廷的保護色,尋常人家藏點兒金銀壓箱底、做點兒首飾之類的倒也可以,但真拿着直接消費,妥妥的是要下獄的,如今朝廷上正為了是不是要複開銀場吵成了一團,也算是個敏感話題了。
因此,楊烨聽了這話,微微皺眉,但還是在沉吟了一下之後,緩緩說道:“内廷請開銀場之聲越發激烈了,不過為平民百姓之福祉,軒鎳台屢屢上書予以反駁,中樞之中,大抵還是禁開銀場的呼聲多些吧。”
聽了這話,楊尚荊差點沒噴出來,心說你們能做官、做大官,簡直是太應該了,就沖這個嘴臉,就沖着這個不要臉,名留青史都是應該的啊,反對重開銀場是為了百姓福祉?說白了還是為了掣肘内廷罷了!就算那年月銀場沒有工資這一說,但是僅僅是安置流民這一塊兒就是德政了,至于流民在銀場累死累活……總比餓死強吧?
要知道,浙江、福建、江西三省交彙之處的銀場,從洪武朝開始,就是不入戶部,直入内帑的,皇帝有錢了才能說話硬氣,否則修個宮室、選個秀女之類的活動都要和戶部要錢,卡都能卡死他,至于編練新軍啊、大賞群臣啊之類的,想都别想,底氣都沒有,僅憑着自己是皇帝就像言出法随?漢獻帝等一衆帝王表示,朕也想啊。
至于這銀場現在有沒有人盜采、誰家在那邊盜采,反而都是小問題了。
所以楊尚荊眯了眯眼睛,點點頭:“下官曾聽聞,此乃正統初年的德政,若是反複,總歸是難以讓百姓信服的,定然是大損朝廷威嚴。”
“賢侄為何想到這個?”楊烨走到桌子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這才問道。
這個嘛,當然是不能和他說“七月份那邊有人會鬧事兒,嘯聚流民不說,還宰了一個福建參議”,隻能換個方法,所以楊尚荊稍一沉吟,然後說道:“戬來上任之時,曾被鎮守太監派人截殺,當時有流民百餘人跟随,這兩年雖說沒什麼大災,但年景也說不上好,三省流民窮**計,自然會瞄向那銀場所在,以求挖出些銀子混個溫飽,到時候官府自然是要鎮壓的,說不準就會激起民變啊。”
聽了這話,楊烨的眉頭就是一挑,點了點頭,還歎息了一聲:“賢侄所說不錯,本官這裡近日裡也接了些消息,銀場之中流民嘯聚,已然成了定數,福建都司防倭之責不若浙江,已然開始點兵,準備去平息民亂了。”
話音一轉,楊烨看向楊尚荊:“黃岩縣身處浙江中部,離着銀場尚遠,賢侄為何提起這個?”
我就是想合法地、合力地抓一點兒人力資源,要不然我能這麼說?
楊尚荊心裡想着,嘴上回答道:“今黃岩縣方定,若南方再起戰事,難免民心浮動,而以黃家之中搜出的甲胄來看,黃家與倭寇多有勾結,若有黃家餘孽逃脫,借此機會勾結倭寇興風作浪,再引流民作亂,這黃岩縣、乃至台州府隻怕頃刻糜爛,戬身為縣令,受皇命牧守一縣,不敢稍有松懈,今有民變之虞,未雨綢缪方為上策。”
政治訛詐這種法子,隻要手裡有真憑實據,那肯定就能好用,所以楊尚荊說着話的時候正氣凜然,語氣沉重,眼神堅定,很是震了一下楊烨,他分巡浙江刑獄,當然是知道一些不上報的事情了,這些年來年景不好,各地賦稅又不曾減少,流民是一天多比一天,小規模的民變是鎮壓了一起又一起,反正隻要不涉及到私藏甲胄這種事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可如果真是楊尚荊那麼說的,真有黃家的餘孽作亂,引倭寇進攻黃岩縣,再上演一次“倭陷大嵩所”的段子,把黃岩縣給端了,别說楊尚荊了,就是整個浙江上下官吏,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幹咳了一聲,問道:“賢侄可是有什麼妙計?”
“若倭寇來犯,定然溯永甯江而上,因此,戬欲在永甯江沿岸各處高地增設烽火台,曉谕各鄉民壯,若有倭寇入侵,可舉火為号,會同衛所官軍阻截擊殺;擴大巡檢司規模,巡視各鄉,嚴查人丁,嚴防流民。”楊尚荊終于是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黃家造反之事敗露,乃因民間隐匿丁口所緻,這也是黃岩縣今後民變之隐患,不若免其刑罰,收各家隐匿之丁口入巡檢司之内,不給饷銀隻供一日兩餐,勤加訓練,若有尋常流民作亂,隻巡檢司便可撲殺……”
楊烨聽了這話,眼睛就是一亮,頗為贊許地拍了拍手:“賢侄果然好計策,這般行事,一可免民心浮動,二可充實衙署,三可防止流民作亂,也罷,你将文書呈上來,待本官回轉杭州,自然報于軒鎳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