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聽到曹操歎息,皺起眉頭:“将軍自感有愧于張遼乎?吾以為大可不必如此!張遼與天子決裂乃必然之事,我等不過促其早一日發生而已,張遼之禍,乃在天子,在董承,在袁術,在關東世家,獨不在将軍,今将軍誅殺奸邪,匡扶社稷,乃繼其舊志,其人若死,九泉之下必感激将軍,若不死,亦無由責問将軍也。當此之時,将軍所思者,當如此挾天子以令諸侯,前車之鑒,後事之師,勿要步了張遼後塵!”
曹操點點頭,眯起眼睛:“文遠奉天子,失之以寬,乃使天子心生他念,小人趁機作祟。”說到這裡,曹操神情頗有幾分傲然自得:“吾若奉天子,當守天子以安,懾朝廷以威,豈有小人作祟之理?”
程昱撫須贊許道:“不錯,本該如此,朝堂本是兇險,無需慕虛名而處實禍,此愚人所為也。”
曹操手掌無意識的打着節拍,似乎在思索什麼,須臾突然又問了一句:“張遼果真将死乎?”
程昱沉吟道:“據關東得來消息,此番袁術與世家聯合要殺張遼,陽謀陰謀并用,張遼若不得信,當是九死一生。”
“唔……”曹操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面色竟是微微舒緩,仿佛随口說道:“若得雒陽,吾憂其關中、并州、河東兵馬也。”
大事當前,曹操并未像董承、劉協一樣利令智昏,他看的很清楚,張遼分布在雒陽西北的兵馬對雒陽威脅極大,從這一點來講,曹操心底是希望張遼一去不回的,所以他才又問了一句張遼會不會死。
程昱何等睿智,聽出了曹操心中的憂慮,點頭道:“此是大患,卻也非是無解,須要裡應外合、遠交近攻,将軍在内可聯結劉備、鮑信,共禦外敵,并借機兼并其部曲,在外可聯結袁紹、馬騰、韓遂,令其攻打關中與并州,而将軍則養育張遼遺孤,借此招撫張遼舊部,此立業之基也。”
曹操撫掌贊道:“仲德真吾之子房也。”
他先前說要維護張遼家眷,心中便不無借此招攬忠于張遼舊部的想法。
如果張遼在這裡,聽到這兩貨竟然把他兒子當遺孤,定會毫不客氣左右開弓,把這兩貨直接扇死。
……
南宮之中,劉協在自己的寝宮中不斷徘徊着,外面天降甘霖,确難以安撫他的心緒,反而是那雷鳴閃電令他心緒更加躁動不安。
要對付大将軍張遼,不是從此四海皆平,就是一朝地裂天崩,他哪能鎮定下來。
平心而論,劉協也知道張遼對他遠勝董卓、李傕,甚至王允,更是文武兼能,數百年少有,但正因為如此,張遼給劉協的壓力太大了。
董承的一句話在劉協心中深深的紮了一根刺,張遼聲望如此之高,附從者如雲,不知幾年之後,還有多少人忠于大漢?
這對劉協而言才是滅頂之災,比之董卓、李傕更加令他感到威脅。因為董卓、李傕施暴政,自會有忠臣義士奮起反抗,與天子一道勠力同心,而張遼施仁政,忠臣義士隻會跟随附從,最終天下隻會知張遼而不知天子。
所以這次劉協幾乎是與董承一拍即合,縱然張遼忠心朝廷,有恩于他,是個能臣,但隻要威脅到皇權,那一切都要靠邊,張遼必須除掉,而且越早越好。
一道閃電劃過窗前,劉協被照得雪白的面孔顯出幾分猙獰。
在劉協心中,他才是背後的主導,董承也是被他推在台前的棋子,但事實上劉協沒有察覺到的是,他采取的這些手段,受董承讒言的影響很大。
曆朝曆代能臣重臣權臣多了,但天子的權謀卻更多更深更厲害,這個獨特的地位可用以博弈的資源太多了,或打壓、或扶持,或平衡,關鍵在于天子自身不斷強化眼界和權謀,樹立自己的權威,其中采用武力鏟除是最低級的手段,總不能哪個好、哪個能幹、哪個威望高,就殺哪個,可以削減臣子威望的手段多了去了,偏偏劉協就用了最下乘的手段,而且是最有風險的手段。
自古讒言甚于刀劍,年輕的劉協曆經董卓、李傕的磨難,心性本就隐藏着對權臣的忌憚和恐懼,有點杯弓蛇影的心态,又被董承讒言影響,越來越偏離一個明君的道路。
明君是需要培養或曆練的,靈帝早死,劉協九歲被董卓扶上位,缺乏培養,張遼在河東時曾想過成為劉協的領路人,做個帝師的角色,但嘗試了幾次最終失敗了,劉協似乎對他本就有些心結和成見。
劉協很是聰慧,但并非聰慧就一定能成為明君,看透一切,過于聰慧,想法太多,反而越容易步入歧路,若是劉協如劉禅那般鈍,或許反而會是君臣相得,天下易定。
這一點張遼意識到了,但他無力改變,天子畢竟是天子,他不可能強行去改變,隻能順其自然了。
而劉協反而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隻想着做一個真正掌權的天子,做中興之君,卻沒有看透這亂世人心已散的本質,諸侯個個野心勃勃,曆經幾次黨锢之禍後以黨人為首的很多士大夫也對朝廷離心,加之募兵權力下放後地方政權已經壯大,已經到了非破不能立的地步,張遼推行科舉、壓制世家、橫掃諸侯正是想一步步破而後立,可惜劉協從來都缺乏這個魄力。
在這個英雄輩出的亂世,有野心而無格局與魄力,注定了他最終會夢想成空,最好的結局就是一次次成為權臣的傀儡。
當然,眼下心中熾熱的劉協根本反思不到自己的弱點。
轟隆!
又一聲雷霆炸響,幾乎就在窗外,驚了劉協一跳,就在這時,寝宮外面似乎隐約傳來響聲。
劉協正要詢問,夜裡在外殿侍奉的一個宮女小心翼翼的進來,将手中一張折疊的白紙恭敬的呈給劉協:“陛下,不知何人在門縫塞進來此物,小婢看上面似乎有字迹。”
“汝且退下罷。”
劉協面色微變,接過疊紙,揮手讓宮女退下。
宮女退出後,劉協打開疊紙,就着燈燭閱看,這一看,面色立時變得鐵青,渾身顫抖,一掌拍在案台上,聲音冷厲:“賤人安敢如此!”
他騰的起身,怒道:“擺駕長秋宮!”
外殿侍奉的幾個宮女立時進來給劉協穿衣,衣裳穿好後,劉協目光掃過一旁劍架,毫不猶豫的取了長劍,佩在了腰上。
打開殿門,一股冷風吹來,夜空中陰雲密布,大雨滂沱,雷聲陣陣炸在頭頂,地面上濁水橫流。
霹靂閃過,四面高大的宮殿影影憧憧,仿佛黑暗中一個個龐然大物正漠然冷視,劉協打了個冷顫,但一想到紙上所寫之事,心中便如烈火沸騰,直燒到頭頂,燒的他幾乎失去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