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未央宮,尚書台中,司徒王允正與司隸校尉黃琬議事,王允當政之後,大批啟用關東士人,尤其是一些重要職務,令光祿大夫黃琬擔任司隸校尉,族人王颀擔任越騎校尉,崔烈擔任城門校尉。其中崔烈曾被董卓下了郿縣大獄,張遼當初應崔鈞的要求,在郿縣救董白時曾專門去了趟郿獄,将他救出來,不過此人是個官迷,并沒有更随張遼,而是去了長安。
而張遼對崔烈也看不中,沒有挽留。此人雖然是崔鈞的父親,但人品一般,他本是冀州名士,中平年間靈帝賣官鬻爵,三公之位标價一千萬錢,此人通過靈帝的傅母程夫人,隻花費五百萬錢便買來司徒一職,而後轉為太尉,名聲頓時衰退,為世人不齒。崔烈也心裡不安,他問兒子崔鈞,我位居三公,衆人如何議論?崔鈞答,大人少有英稱,曆位卿守,論者認為當為三公,而今登其位,卻天下失望。崔烈追問,這是為何?崔鈞道,論者嫌其銅臭。崔烈大怒,舉杖擊之,崔鈞狼狽而走。崔烈罵道,死卒,父楇而走,孝乎?崔鈞道,舜之事父,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非不孝也。崔烈慚愧,但從此父子關系就沒那麼融洽了。
後世銅臭一說,也正是來源于此人,好笑的是,崔烈買來三公之位,做了沒多久,就被曹操的父親曹嵩買走了。
至于崔烈的能力,比他的兒子崔鈞差遠了,眼光更差,其任司徒之時,韓遂、邊章作亂,此人竟在朝廷會議上提出放棄涼州之議,靈帝诏令百官讨論,此人堅執棄涼州之議,乃至議郎傅燮厲聲道,斬司徒,天下乃安。還是時任尚書郎的楊瓒奏傅燮廷辱大臣,才讓崔烈挽回點面子。
而今王允掌權,用的依舊是崔烈、楊瓒之徒,不論能力,一看關東,二看名士,可謂真的令關涼之人心寒,尚書仆射士孫瑞已經托病在家。
“不知楊瓒可曾到了河東?”王允無意問了一句。
司隸校尉黃琬道:“未曾傳回消息。”
“左馮翊還沒消息嗎?張遼可曾伏誅?”楊瓒又問。
黃琬仍是道:“也未有消息傳來。”
王允冷聲道:“張遼必須誅殺,否則河東将出大亂。”
黃琬沉吟道:“觀張遼往日所為,與涼州人還是不同的。”
“附逆董卓,不奉朝廷,便是大罪。”王允哼了一聲,又問道:“弘農情勢如何?涼州兵可曾解去?”
黃琬勸道:“司徒,李傕、郭汜既然呈報求赦文書,何不赦了他們,免生變故。”
王允沉着臉道:“正月初十,天子已然大赦,但李傕、郭汜等不思悔過,又殘害軍中并州兵,分明有為董卓報仇之意,而今他們再求赦免,真當朝廷畏懼他們乎?若果真赦免,朝廷威信何在?他們看到朝廷一味遷就,豈非更是猖獗,又豈會自解兵權?”
黃琬皺起眉頭,覺得王允這話也有幾分道理,隻是他還有些擔憂:“隻恐弘農生變哪。”
王允哼道:“而今三輔皆在朝廷掌控之中,長安城有兩萬兵馬,城防堅固,若他們果真謀反,也不懼之!何況董卓身死,涼州人群鼠無首,安敢作亂!”
不想他話音剛落,呂布便匆匆而來,面色凝重:“司徒,大事不好!關東涼州人作亂,大舉西進,如今亂兵已進入京兆尹,足有六七萬,晝夜兼程,不過三日便到長安。”
“什麼?”王允面色大變,随即鎮定下來,厲聲道:“呂奉先,此等消息老夫尚未得聞,你從何處得來?豈可口出妄言!惑亂人心!董卓已死,涼州鼠子安敢作亂!”
呂布的消息是張遼暗中傳來,他自然不能告訴王允,此時一看王允竟然有些不信,頓時急了:“董卓雖死,但司徒不殺董卓部将,又執意不赦免,彼等不得赦令,心思不定,安能不反!”
呂布常在軍中領兵,自然知道軍心不穩的大害,很容易被挑動嘩變,但王允卻不能深刻認識到這一點,此時聽呂布如此一說,顯然頗多責怪。
何況呂布言辭直指他下令錯誤,用人不當,堂堂司徒被一個武夫責怪,這讓王允感到莫大的屈辱,頓時面色漲紅,怒斥道:“如此說來,莫非是老夫之過了!”
看到呂布眼裡那副明顯回答“是”的神情,王允更是怒不可遏,厲聲道:“涼州鼠子,助卓為虐,天理難容,今不問罪,已是天子之仁,堂堂朝廷,豈能大赦逆兵,置威信于何地!”
呂布火氣也上來了,怒道:“既不大赦,何不聽某之言,殺其将而收其兵,否則豈有今日大禍!”
王允厲聲道:“大漢以仁孝治天下,豈可濫殺!汝以為吾是董卓乎?”
你他娘的還不如董卓!聽到王允左右都是理,呂布氣的忍不住想要大罵,不過想到涼州人西進的消息,還是強忍怒火,沉聲道:“司徒,當務之急,還是速速召集禁軍防備長安城,再召王宏回師救援,尚能挽救長安危局!”
王允一聽此話,反而更加聲色俱厲:“右扶風在郿塢讨逆,豈能召回!”
他此時根本難以相信呂布的話,前日宋翼還傳來消息,弘農郡的董卓舊部發生嘩變,牛輔不知所蹤,怎麼今日呂布這裡就傳來了涼州人大舉西進的消息?如果涼州人真的進入了京兆尹,那宋翼豈能不送來消息。何況宋翼手下也有一萬兵馬,怎麼也能一戰。
呂布見王允如此,不由恨聲道:“某去見天子。”
王允面沉如水:“呂奉先,此時吾已知曉,如今天子尚且年幼,何敢以妄言驚擾天子!”
如今王允大權在握,深得天子劉協信任,隐隐連當初與他一起合謀誅殺董卓的尚書仆射士孫瑞一幫人都打壓了,何況他眼中的一介武夫呂布。
王允當初是許諾呂布殺了董卓後與他一文一武共掌朝政,但許諾是一回事,真正到了權力相沖時又是一回事,對于呂布不識時務,總以誅殺董卓自居,不懂裝懂幹預政令,王允早已心生不滿,此時爆發出來也是多次積累的緣故。
呂布也是暴脾氣,一番争吵,又不能見天子,呂布氣沖沖而退,自去布置長安十二城門防務去了。呂布沒有匡扶天子的正氣,但他卻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家小和麾下并州兵,如今他誅殺董卓之名在外,必令董卓舊将仇恨,一旦長安城破,他必然沒有好下場。
呂布離開後,王允依舊是怒氣沖沖,這時黃琬開口道:“司徒,還是派人查探一番吧,想必溫侯也不會無中生有。”
王允端起茶杯,道:“若涼州人果真作亂,宋翼必然會送來消息……”
他話音未落,突然有人慌忙來報:“司徒,大事不好,武關傳來消息,涼州兩萬步騎攻破武關,正向長安而來。”
哐啷!
王允手中茶杯掉落在地,碎成片片:“涼州人攻破武關?”
“正是!”那人慌忙回道。
王允突然想到了呂布剛來報來的消息,弘農六七萬涼州兵西進京兆尹,不日就到長安。
這個消息莫非是真的?
王允一時隻感到渾身發冷,止不住顫抖起來。
黃琬沉聲道:“司徒,當速速派人去打探情況,再令呂将軍迅速帶領并州兵和禁軍,嚴守長安城。”
“不錯……再派人去詢問宋翼,還要,要召王宏回來。”
王允第一次發現自己說話有些顫抖哆嗦起來,他隻感到頭頂籠罩了一片陰雲,涼州人已經破了武關,若是呂布消息也是真的話,那此次無論是他,還是大漢,都将面臨最大的危機。
“司徒……兵馬都沒了……左馮翊失守。”
王允正在發呆,一身發髻散亂、衣衫滿是灰土的宋翼出現在台閣門外,看到王允,撲進來伏倒在地,泣不成聲。
宋翼身後跟着奮威将軍呂布和城門校尉崔烈,呂布面色陰郁鐵青,至于崔烈,未曾領過兵,年事又高,此時面色有些發白,眼裡滿是驚懼。
王允看到眼前這情況,哪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覺眼前一陣發黑,他兩步上前,一腳将宋翼踹倒在地,厲聲道:“宋翼!前日還道一切安好,今日怎就如此!一萬兵馬,怎會轉眼大敗?便是一萬頭豬也不至于如此無能!”
呂布看王允發火,就是不上正題,不由有些着急,一把拉起渾身發軟的宋翼,喝問道:“快将兵敗情形說來,涼州人是何人領兵?”
宋翼顫抖着道:“不是涼州人……好像是張遼奪占了左馮翊。”
衆人無不眼前一黑,什麼叫好像是張遼?一萬兵馬大敗,連敵将都不知是誰,也難怪兵敗了。
崔烈急聲道:“爾是如何逃出來的?”
“這……”宋翼不敢擡頭,讷讷的道:“吾夜在臨晉歇息,天亮聽到大營傳來消息,兵馬大敗,便急忙趕回長安了。”
“汝……汝……”王允聽到宋翼連前線也沒去,隻聽了個兵敗消息,就急忙逃回長安,不由氣得渾身哆嗦,好半天才指着宋翼落淚道:“宋翼,汝誤我大事,負天子與大漢,有何面目……有何面目……”
呂布忙道:“司徒,某已命麾下兵馬連同北五軍、虎贲、羽林分赴長安各城門守衛,宮中自有衛尉,宮外還有司隸,皆可為用,但還是不夠,當務之急,還是召回王宏……”
王允點了點頭,有些沉重的道:“武關也破了……”
呂布和崔烈還不知道這個消息,聞言立時色變,呂布急聲道:“可是騎兵?”
王允點了點頭。
呂布又問道:“有多少兵馬?”
王允默然片刻,道:“當有兩萬。”
幾人面色越發難看,一時也沒什麼辦法。
好一會了,崔烈問道:“司徒……這事可要奏報主上?”
王允沉吟不定,他忽然想起一事,又道:“而今董卓舊将徐榮與楊定還在長安,當命他們速速帶着舊部出城去迎戰涼州人。”
呂布忙道:“他們若是出去,必然反叛。”
王允面色難看:“他們留在城中,若在涼州人攻城之時反叛,更是危險,索性派出去,戰則喜,不戰也罷,總是少了後顧之憂。”
呂布和黃琬沒想到王允此時還是如此沉着,當即點了點頭,認同他的做法。
不多時,楊定與徐榮二人到來,王允看到他們這些董卓舊部,劈頭就是大罵:“涼州人作亂,要來攻打長安,關東鼠子,欲何為邪?汝二人速速帶兵去迎敵,斥退他們!”
徐榮聞言,面色大變,猶豫了片刻,隻能領命。
楊定卻是面無表情的低頭應道:“是。”
……
未央宮,金華殿,已經十二歲的劉協正在讀書。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這幾年來,劉協雖貴為天子,實為囚徒,時時刻刻生活在董卓的淫威下,經曆過甲戌朝堂董卓廢立一幕,劉協不知有多少次夢到自己也被董卓廢掉毒死的情形,不過十二歲的他,小臉上已經滿是成熟。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劉協最喜歡讀的就是《孟子?告子》中的這一段,他覺得這一段最符合他自己的人生了。
思及自己自懂事以來的日子,年幼的劉協心中總有種壓抑的感覺,剛出生母親就被何皇後害死,随後就一直生活在何皇後和董太後的争鬥之中,複雜的環境讓他早早成熟,沒有沾染董太後貪權貪财的惡習,父親靈帝和董太後死後,他又生活在何後和何進的陰影下,随後何進和何後也死了,他又生活在董卓的淫威下。
還好如今董卓也死了,司徒王允執政,雖然自己還沒有親政,但性命總算有保障了,依王允愛惜名聲的性格,到了自己成年時,應該會歸政吧。
劉協思索着,不知為何,他忽然又想起了同父異母的兄長劉辯和嫂子唐婉。
從出生到現在,除了董太後和靈帝,唯一給他溫暖感覺的就是兄長劉辯和王嫂子唐婉了,在董太後身死,他全無所依、何後幾度想要害他時,都是兄長劉辯出言相護,而唐婉入宮後,雖然時間很短,但對他很不錯,長嫂如母那句話在唐婉身上體現的淋漓盡緻,讓劉協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母愛,是以他得知張遼娶了唐婉後,對張遼心生不滿。
劉協正暗中思索着,陪侍的郎官來報,說司徒王允攜司空淳于嘉、太尉馬日磾、司隸校尉黃琬等大臣求見。
劉協一聽這陣勢,不敢怠慢,急忙讓郎官請王允衆臣進來,卻見一衆大臣進來後都是面色凝重,劉協心中不由一突。
莫非又發生了什麼事?
果然,王允一句話便令劉協小臉蒼白,渾身乏力。
董卓舊部作亂,聚兵十萬,來攻長安城。
劉協發了會呆,随即想起了什麼,忙道:“呂将軍何在?”
王允道:“溫侯已率禁衛在長安各處布置防禦,并派楊定前去武關勸降,徐榮率部前去京兆退賊。”
劉協微微松了口氣:“可曾下诏赦免?”
王允沉聲道:“如今逆兵作亂,若不敗之,豈能下诏赦免,置朝廷威信于不顧?”
劉協一怔,立時反駁道:“十萬涼州人豈能都是逆賊,隻不過為惡人蠱惑,如今朝廷下诏書赦免,涼州人豈非沒有了攻打長安的理由?”
王允沉聲道:“如此置朝廷威信于何地?”
劉協道:“若長安陷落,文武大臣落于亂賊之手,可還有威信?”
“這……”王允看着十二歲的劉協,難以反駁。
一衆大臣急忙應和,當即便由尚書台草拟赦免诏書,但此時哪裡還來得及,隻能是有生于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