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這東西,挺有意思的。
大體分為白道與黑道,白道大多自诩為衛道人士,行俠仗義,得人們敬仰,黑道則是人們口的邪魔歪道,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
有那麼一小撮人,即非白也非黑,好聽點兒叫亦正亦邪,難聽點兒叫兩面三刀,遊走于灰色地帶。
存世三百年的蘇門,就屬于這一小撮人。
蘇門就像是黑白交界之處那一抹終年不見陽光的邊緣之物,就像正義與邪惡在江湖中沒有一個絕對的标準,黑與白也沒有絕對的分割線,總能留出一些縫隙來,供蘇門這樣的事物生存。
說起蘇門來,那是比無為學院更為古遠的存在,也是比七國割據更為長久的傳說。
有人未必有國,但有人就一定有江湖,有江湖,就有蘇門。
世人皆道蘇門神秘,無有定所,無可查證,其實不然,相反,蘇門嚴苛無比,規矩繁多,但有犯者,死得那是一叫無聲無息,故而,世人方以為蘇門神秘。
傳承三百年的存在,總是有他能一直存在的理由。
與細作不同,蘇門的人更似一種互相牽絆的關系,細作因忠行事,而蘇門中人則是以利誘之,以殺令之。
這似乎是一種更為直接高效的方式,支撐這個存在運轉的龐大财物源于三百年來的積累,嘿,那是葉大财神都難以撼動的财富,且不露痕迹。
在須彌大陸每賣出一個奴隸,蘇門都将抽掉兩成銀子,否則蘇門自有辦法讓奴隸主的生意做不下去。
否則你又如何以為,後來的須彌大帝能那般順遂地廢除奴隸制?
葉大财神賺的是黑白兩道的流水銀,蘇門取的是灰色地帶的黃燦金。
而那些奴隸中,你又如何知,有多少人是我們的線人?
須彌大陸的人都喜歡買奴隸,買得好呀,他們買得越多,蘇門便有越多耳目。
多少人被探去隐私摸到秘密,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最早的蘇門不過是一個江湖上的小門派,某日先祖覺着,江湖也好,廟堂也罷,來來回回求的不過是利字,如何在利字上再牟利,便隻有情報這一項了。
每個人都有秘密,對不對?
相較起來,細作之輩的确比蘇門有底線多了,至少他們在倒賣他人秘密的時候,還有着“忠國”這一底線,蘇門才不講究這些個。
所以蘇門的人進不了細作聖地——老街,一來易暴露,二來畢竟是同行,還是比咱們高尚那麼點兒的同行,得尊重他們。
每一代的蘇門門主都是上天的獨家寵兒,智慧絕頂,卓越出衆,而且他們并不是藏于黑幕中的暗夜君王,他們大多有着極為耀眼的身份。越是容易危險的地方,越是安全,更何況,從來也沒什麼人想把蘇門門主這身份藏住,大家都想拉攏蘇門,并不會有人自不量力想将蘇門根除——除非他不想活了。
翻一翻蘇門簡史,這些門主中出過高官,有過豪紳,甚至有人曾為一國之後,而在須彌大陸上風光無限的無為七子嘛,在蘇門之人眼中看來,不過爾爾,蘇門中就出過兩位,算不得什麼稀罕物。
十四年前蘇門家主蘇月離世,誰也料不着,他将會蘇門交給了他侄女蘇于婳這個黃毛丫頭。
門中諸人不滿,比蘇于婳有資格有資曆的,大有人在,不說遠的,蘇于婳她父親,便是最适當不過的門主之選。
蘇門也是一個小江湖,門主之位便如同武林盟主,那是要引得殺機不斷的,而在蘇門這塊小江湖裡的殺機大多暗伏,從不起驚瀾,外面江湖的人不會曉得,皿洗了蘇門整整三個月的,正是新任門主蘇于婳。
有趣的是絕不會有人将這些事外傳半點消息,蘇門的人關起門來内鬥至皿流成河,屍骨遍地都沒關系,但是絕不會允許外人插手一星半點。
當時的蘇門,那叫一個慘啊,慘無人道,慘不忍睹。
不過,這就是蘇門,能者居之。
後來新任門主上了山,去了無為學院,代理蘇門之人從未起過非份之想,忠心耿耿,兢兢業業,靜候着門主歸來。
你當是這代門主天生忠誠麼?
非也,是有一把劍,時刻懸于他脖間,别說欲奪蘇門,隻要他眼珠子敢亂動一分,這劍便能立刻抹了他脖子。
執劍人為蘇遊,副門主。
門中衆人本以為,門主上山之前會交由副門主掌理門中大小事物,但門主說,副門主天資不足,不堪重任。
又本以為副門主得此評價會有不滿,然則那副門主卻忠如一條哈巴狗,笑着接納這等惡評。
蘇遊是個有趣之人,本不姓蘇,是打從河裡撈起來了,順流而來,取名遊字,心大,愛玩,好俠義,但有個最大的缺點,腦子不大好使。
愛上門主那等絕情寡義之輩,可不就是腦子不大好使?
果不其然,落得個萬箭穿心的下場,還挺快活。
門主與副門主自幼一同長大,道不上是青梅竹馬但也算是朝夕相對,幼時門主遇險之時他也舍身救過幾回,落幾道傷疤勉強着也可稱是光輝的舊痕,門主便是石頭做的人兒也該動容才對,可門主,隻覺累贅。
縱是如此,蘇遊依舊樂在其中,從不說悔。
啧,蘇遊腦子,果然不大好使。
酒過幾巡後也問過他,何苦來哉,憑着您這副好相貌,好身手,還愁尋不到好姑娘?
蘇遊他便是一抹壞笑,你們哪裡曉得我表姐的好。
好在哪兒?
漂亮!我表姐姿色天下第一!
你個膚淺的東西!
還聰明!天下無人可及!
你個沒用的東西!
還風光!堂堂蘇門門主,說出去多唬人!
你個虛榮的東西!
她救過我的命呢,幼時我險些吃下味毒果子,是表姐先吃了中了毒,我才免遭毒物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許,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傳統!
……
憑着咱們門主那等薄情的性子,能替你試毒,你發夢了吧?
蘇遊便笑:你愛信不信。
時光泛黃,人的記憶大概會出現錯誤,模糊了事實原本的真相。
當年不過是,蘇家有人端了一碗落了毒的茶耳給蘇于婳,蘇于婳與蘇遊分而食之時,蘇于婳先将那帶了毒的茶耳吞進腹中,立時毒發,蘇遊見着扔掉手中茶耳,背起蘇于婳就去求醫。
堂堂偌大蘇門,無一人對蘇于婳這個寄養于外婆家,連蘇家大門都進不得的卑微野草施以援手。
風大雨大,夜晚的黑色更大,蘇遊磕破了頭,求遍了人,換來冷眼陣陣,嘲諷聲聲。
奄奄一息的蘇于婳拉住他:蘇遊,你敢再跪一個人,我便殺了你!
就這一句話,改變了蘇于婳的命運。
雨夜歸來的蘇門門主蘇月,靜靜瞧了她好一會兒,看中了她這等狠決強韌的性子,着人将她擡進府中,悉心排毒,仔細照料,教文授武,傳以門主。
那個雨夜改變了很多事,蘇遊從未覺得,他的命,與蘇于婳的命那樣緊緊相連過,一生俱生,一死俱死。
他看過蘇于婳所經曆的一切苦難,知道她所有不為人知的過往,于是在外人隻覺得蘇于婳殘忍狠辣的時候,他總是可以輕易地原諒她,他是唯一一個會原諒蘇于婳一切惡毒的人。
再後來嘛,大多是蘇遊剃頭擔子一頭熱地想與蘇于婳生死相連,但蘇于婳,早已不顧生死。
不同于神奴南九對他家小姐的視為信仰,蘇遊更像是一種毫無底線的包容退讓。tqR1
他笑起來,陽光,活力,帶着壞小子般的痞帥,更多的時候,他似乎是想用自己的開朗和熱忱,甚至話唠,絮叨,去癡心妄想地複蘇蘇于婳在那個雨夜裡死去的善良。
扼殺一個人的善良,毀掉一個人的人生是如此的簡單,隻要幾個冷眼,幾分漠然,加一場瓢潑大雨。
蘇門的記錄中記着一項名曰“刺燕”的任務,執行人是副門主,這算是蘇門裡級别極高的機密任務了,僅次于門主親自辦事。
任務是成功的,但自那項任務以後,蘇門任何記錄中,都不再見蘇遊的蛛絲馬迹。
刺殺一位國君,并且得手,這是驚世之事,換作外人,怕是要寫成故事流傳下去給後世之輩聽,但是在神秘而低調的蘇門,隻是一筆記錄罷了,用朱筆标紅,藏于鐵箱,沉在水底,死死封存,不為外人道,這是蘇門的規矩,也是蘇門得以傳承數百年的根基。
真是可惜,曆史将隻會記載,無名之輩,刺殺燕帝,他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有人去翻了翻門主手劄,抱着妄想,想看一看門主是否有為蘇遊立墓,畢竟蘇遊好友遍天下,有人想去祭拜,結果真是令人遺憾,門主隻字未提蘇遊二字。
但又好像覺得,這才是門主做得出的事,旁人覺得遺憾才是不該的。
然後這事兒,也就這麼過了,蘇遊……沒了就沒了吧,至多再給他一聲歎息,腦子不大好使的人。
會有新的人頂替他的副門主之位,但大概不會有新的人,癡心妄想地去複蘇門主的善良。
動搖了蘇門三百年來根基的事情,發生在蘇遊死後沒幾年。
一直以獨立為立世根本的蘇門,突然一日,變身為朝庭鷹犬。
蘇門上下嘩然,接着嘩變。
蘇于婳這位門主聰明無比,不會不知道這對蘇門來講意味着什麼,有可能,三百年的蘇門就要這麼完了,從此淪為朝庭的走狗,再也不能保存以前蘇門的原貌和傳統。
蘇門倒不是有多清高,看不起廟堂,而是這種本質上的改變,意味着蘇門将失去自主權,從此聽令于他人,也将失去整個江湖,淪為江湖公敵。
從低調的隐于世間,走向烈日之下的公之于衆,萬千仇人将尋上門,而且,不是每一個在黑暗中行走慣了的人,都能受得了刺眼的眼光,大家自然不願。
于是,蘇門再次迎來了皿腥的清洗。
真棒啊咱們門主,都不知大隋允了她什麼好處,能使她瘋了一般,甯可冒着整個蘇門毀于一旦的風險,也要進行徹底地洗牌,敢有異者,趕盡殺絕,連退出蘇門的機會都不給,門人死亡足足過半。
這其中不知有多少忠于蘇門的老人,不知有多少世代為蘇門效力的舊部,好的壞的,隻要反對,她一刀斬盡,絕不留情。
用喪心病狂的魔頭來形容她,都不足為過。
大隋的那位帝君絕不會知,他得到的蘇門是經過了怎樣的鮮皿洗禮,也不會知為了使蘇門與大隋的細作相融,蘇門經曆了怎樣的劇痛,那是蘇門有史以來最為黑暗的時刻,暗無天日。
好像,門主也不在乎大隋帝君是知或不知,她隻是要達成一個她想要的局面,并且她做到了。
她從來沒有做不到的事,自她掌蘇門以外,蘇門幾無敗迹。
幾無敗迹不是沒有敗迹,最大的敗迹大概是堂堂蘇門門主,沒有收到有人做局要殺她的風聲。
她死得挺讓人意外的,那樣一個魔頭,就像是永不會輸,永不會死一樣。
但好像她自己早就預料過結局,所以她的死訊在蘇門中傳開以後,立刻有人接手了蘇門,而且是門人最讨厭的大隋走狗,一個叫清伯的老頭。
清伯倒沒有蘇于婳那麼殘暴,當時有人想趁門主的死起事,将蘇門再次獨立出來,還以自由,清伯……清伯隻是“友好地”給我們下了毒。
不會讓人死,隻會讓人生不如死那種。
去他媽的。
門主吉祥。
啊,對了,說了半天好像你還不知道我是誰。
我是無名之輩。
副門主蘇遊前去刺燕之時,有個人在長甯城宮門外跟他說過兩句話,本想替他去執行這任務,但他執意不肯,那就是我。
後來的副門主也是我。
第一個同意蘇門投靠朝庭的人還是我。
你問為什麼同意?
我就當是假裝相信蘇遊的那個故事吧,誰讓蘇遊救過我呢?
他死心塌地地要對門主言聽計從,我就當是完成他副門主的遺志好了。
主要是……門主手段太殘暴,跟她對着幹,沒一個落得好結果的,我不怕死,卻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太平歲月裡蘇門用處已不大,跑跑腿傳傳信,日子過得相安無事,帝皇好像也沒什麼心思要對他的臣子進行監視,我們更像是一群養老的閑人,喝喝茶養養花,有的人覺得這樣挺好,也有的人覺得這樣是消磨鬥志,早晚淪為被圈養的廢物。
投靠了朝庭的蘇門再也沒有了江湖上的地位,江湖人與廟堂人總是互相看不起對方,雖然我完全不明白他們有什麼資格互相看不起。
縱我心有不甘,但蘇門真的沒落了,認真算起,算是毀在了蘇于婳手裡吧,有着三百年深厚底蘊的古老傳承,在她手裡毀掉了,誰讓她志不在蘇門,志在天下?
為了天下,她連命都舍得,賠進去一個蘇門算什麼?
所以我這位副門主,比不得蘇于婳和蘇遊做出的事情出彩,我挺平庸的,就幹過兩件值得一提的事。
第一件,蘇遊被挂在長甯城中,鳥獸将其分食,我趁着無人注意的時候悄悄将他安葬了。
第二件,須彌一統之後須彌大帝要廢除奴隸制,我殷切地獻上了盤根錯節的奴隸主名單。
我用這兩件事的功績,向須彌的帝皇換了自由,徹底脫離了蘇門,我還是喜歡以前的蘇門,不喜歡做朝庭的鷹犬,誰的朝庭都不喜歡。
令人很意外的是,帝皇問我,蘇遊葬在哪裡,并将他與蘇于婳合葬于一處了。
我覺得挺可笑的,蘇于婳估計……并不樂意吧?
她從始至終好像從未拿正眼瞧過蘇遊,無事從不找蘇遊,蘇遊隻是一隻她用來傳信的鳥,一把殺人的刀罷了。
蘇遊為了她做過多少違背他本意的事,數不勝數,放低過多少次道德底線,難以計數。
我鬥着膽子把這想法說給了帝皇聽,倒不是要解惑,隻是覺得,蘇遊這腦子不好使的人,生前一輩子為蘇于婳忙生忙死,若是要報她那救命之恩,早就報完了,命都搭進去了,什麼債都還清了。
能不能讓他死後,不再被牽絆着,别他媽到了黃泉路上,還要彎腰為她砍倒幾株曼陀羅,生怕花刺割了他表姐的裙擺,行不行?
還他以自由,行不行?
讓他下輩子做個快快活活,逍遙自在的遊俠兒,行不行?
帝皇說,那是朕的師姐,朕不信,她從未動心。
我不說話,我不信,她會動心。
不過算了,頂多我以後去祭拜的時候,多備一壺酒罷了。
整理完手中事物我準備離開,将我手劄放進鐵箱的時候,看到有人動過蘇于婳的門主手劄,我以為出了内奸,雖然我要離開蘇門,但容不下蘇門門蛀蟲。
驚訝之下連忙翻開看,一張夾在“刺燕”日志那頁的小紙條掉了出來。
這紙條明顯是後來有人放進去的,上面是蘇于婳的筆迹,寫了四個小字。
此生有欠。
……
我差點沒忍住想哭。
去他媽的。
再見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