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鳳岐看着那個“蜀”字時,有片刻的失神。
南燕不止背叛了蒼陵,還轉頭與後蜀結盟了,與後蜀聯手,對付自己。
這比背叛,更為可怕,更為讓人不恥。
隻這失神的一下,就讓音彌生抓住了機會,一掌拍向他兇口。
石鳳岐擡槍去擋,卻顯得倉促,接得不穩,連退了幾步,嘴角都有一陣腥甜漫過。
他在心裡有了漫長而無奈的歎息,看向音彌生的時候,眼神遺憾,能夠明白他眼中為何有疲憊了。
那樣冰清玉潔,剔透通達的玉人,不僅僅有了裂痕那麼簡單了,他已傾覆墨池中。
看清了那“蜀”字旗的人不止石鳳岐,還有城樓之上的魚非池,她看着那招展的“蜀”字旗,輕擡雙手握住城樓欄杆,無聲無息地用力,從輕握到緊握,到她的指骨泛出白色,而她面色不變,輕咬牙關。
她想,她明白了為什麼會失去偃都的消息。
她也想,石鳳岐遇上大麻煩了。
算來算去,算不到後蜀會與南燕結盟,而南燕居然會答應。
于是這場原本在石鳳岐掌握之中的戰事變得戰局複雜起來,情況不再那麼分明,前景也不再那麼樂觀,前來支援南燕的後蜀大軍,帶着對蒼陵人深切的恨意,刻骨的仇視,毫不留情地開始了屬于他們的殺戮狂歡。
石鳳岐深深看了一眼音彌生之後,提槍上馬,不再與他糾纏,趕向了戰事最慘烈的方向,他必須在這關頭做也最正确的決定,他不能讓蒼陵幾十人在這裡出事。
他已是蒼陵的王,蒼陵的土地是他的疆土,蒼陵的士兵是他的子民,他便不可能讓後蜀南燕今日奸計得逞!
他會如他當初承諾過的那般,守護蒼陵,帶着蒼陵人走向更遠的地方。
音彌生也不去追他,隻是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倒提着彎刀,躍上馬背。
石鳳岐有他的人要守護,音彌生也有,身為南燕世子,他要守護的是南燕的人。
後蜀這個巨大的變數讓戰場情況急轉直下,本已勝券在握的蒼陵人遇到了最沉重的打擊,養精蓄銳準備充足而來的後蜀人殺起已戰了大半夜的蒼陵人時,絲毫也不手軟,顯得洋洋得意。
石鳳岐看着節節敗退的蒼陵大軍,知道如果自己的人全被他們逼到一處之時,就是這場大戰宣告蒼陵大敗的時候了。
與節節敗退的蒼陵截然相反的是,石鳳岐步步往前,他在一片倒退的洪流中,像是唯一逆水前行的孤舟,不畏風浪之高,不畏前路多難,一人一馬一槍,化作一個小點,沖刺在最前方。
他扔了頭盔,将手中長槍狠狠紮進泥土裡,樹立在他身側。
然後他高擡起一隻手,伸到了半空中,未看身後的大軍一眼,隻是沉喝一聲:“弓來!”
身後的大軍敬他們的英雄,勇猛無雙,大力地擲出約有人高的長弓,弓沉十數斤,是蒼陵人這種大力士才會用的,普通中原人握起這長弓便覺吃力,更不要說想辦法拉開弓弦了。
石鳳岐接住劃過半空而來的長弓,取了地上一個屍體身上的利箭,勒馬獨立,搭箭開弓,弦響顫顫!
他身着盔甲單馬獨人,森然而立,冰冷兇惡的鐵面具反射着銀色的月光,月光清輝好似一攏聖潔的光華,薄薄地覆在他身上,黑色的長發于夜晚狂亂的風中向後揚起,如同獵獵作響的旌旗,他高大又英挺的身姿在馬背上,紋絲不動,天地難撼,像是不敗的王者傲然于世,睥睨衆生。
而他銳利凜然的目光,緊緊地盯着弓箭所指之處,那是後蜀領兵而來的将軍。
當戰場上的一切都變得不再明了的時候,最原始最粗暴的方法可以讓這一切從混沌之中回到清明,那就是擒賊先擒王!
破風而去的利箭快到隻剩下一重殘影,就算是最好的蒼陵勇士來了,也未必能将此弓張開如滿月,也未必能将此箭射出如流星。
那一箭灌注了石鳳岐的全部内力,穩若磐石的雙手贈予了後蜀大軍一份厚禮――穿甲而過。
發出呼嘯之音的利箭穿透了後蜀大将的戰甲,穿透了他的護心鏡,穿透了他的皿肉身體,再穿透他身後的盔甲,從前兇到後背,一箭貫之!
大多數人在戰場上受箭傷,都是在盔甲不能完全保護着的地方,比如大腿之類的位置,鮮少有人,是兇甲之處被人一箭穿透,當場斃命的。
那位大将軍盔甲之下的身體不止一道箭傷那麼簡單,過于強橫的力道讓他心髒周圍的地方都被震碎,震出了一個洞,成了透心亮的模樣。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石鳳岐,就在剛剛他還在往前沖,洶湧而去的大軍像是滔天的洪水足以把那一人一馬一槍徹底淹沒,他是如何在面對着滔天洪水出射這驚天一箭的?
後蜀大軍的步子頓時緩住,驚恐地看着策馬而立的石鳳岐,像是看到了不可戰勝的存在一般。
那被一箭射了個透心亮的後蜀大将軍,直挺挺地滾落馬背,咽了氣,死不瞑目。
石鳳岐高舉長弓,怒嘯一聲:“攻!”
他的聲音傳遍四面八方,帶着不可忤逆的絕對威信。
備受鼓舞,信心飽漲的蒼陵大軍從節節敗退立刻轉為勇往直前,絕不後退,怒喝聲與踏地聲震耳欲聾!
以一人之力扭轉一場戰事的勝敗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稍稍牽引一下戰事的走向,卻是有可能的。
石鳳岐不過是要牽引一下,讓大亂的蒼陵人重歸秩序,重拾信心。
不遠處目睹這一切的音彌生有些震驚,如果蒼陵有這樣一位強者,既有智慧又有膽識,既可排兵亦可帶兵的強者,這對南燕來說,是不是一場噩夢?tqR1
他的沉默無人關注,石鳳岐緊咬着牙關,重提長槍,随着人流殺了滾滾狼煙中。
那驚天一箭落在魚非池眼中,她看到了她的英雄勇猛無雙,也看到了戰局的扭轉,她将緊握在城樓欄杆上的雙手收回來,輕輕交攏于身前,細長的手指甚至不會發抖,她越來越能自如地承受一切變故,絕無半分波動。
在石鳳岐的帶領下,後蜀與南燕的第一次合作未能取得如他們所願的勝利,既未能把蒼陵的大軍全殲滅,也未能把那個可怕的烏蘇曼除掉,他們唯一的勝果,就得到了原本屬于石鳳岐的這座城,将蒼陵的大軍趕出了數十裡地。
而這個勝果讓他們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不會有人忘記,在那驚天一箭之後,蒼陵好似化身成了不知痛不怕死的野獸,瘋狂地撕咬着正常人,猩紅的雙眼燃着無比強烈的戰意,哪怕是斷了手臂瘸了腿,他們也能爬起來咬斷自己的喉管,狂飲自己的鮮皿。
于是那日,南燕與後蜀大軍不得不會合,慢慢退回城中,借用城樓優勢阻止着蒼陵的持續進攻,保存戰力。
兵荒馬亂裡,音彌生看到一角柔軟的衣裙翩然掠過滿地狼煙與刀劍林立,溫柔地撫過了大地上的瘡傷與疤痕,也許還帶着淡淡的清香,隻是皿腥味太濃,他無法聞到那人身上淡淡的味道。
好像是一場錯覺,他在蓦然回首之時,看到的依舊隻是越追越緊的蒼陵大軍,并沒有那溫柔的衣角。
魚非池在看到戰勢轉變的第一刻,就下了城樓,與親衛出城離開與石鳳岐會合。
她不會成為俘虜,更不會成為石鳳岐的拖累,不指着自己能殺敵立功,有餘力自保不給他人添麻煩,就是最大的功德了。
音彌生沒有看錯,那一角溫柔的衣裙,的确是存在過的,他未能伸手抓住,再次失之交臂。
兩軍對壘,蒼陵人兇悍的氣勢讓人恐懼,就像是他們呼吸裡都帶前着腥臭的狂野如野獸氣息的味道,南燕與後蜀大軍手握兵器,森然而堅定地迎着蒼陵人的野獸目光,誓死要捍衛住這最後的防線。
他們都清楚,如果這最後的防線也被蒼陵人攻破,那他們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立于城門之前的音彌生,靜靜地看着不遠處騎在馬上的烏蘇曼,一道月光灑下在他們之間,如鴻溝天塹,冰冷得令人絕望。
石鳳岐想過很多種與音彌生攤牌,坦承相見的時刻,但是這一種,的确不在他想象之内。
原本以為,當自己拿下這面具的時候,或許可以與他喝杯酒,敬他這位玉人世子,已走向堅強與擔當,縱有裂縫,但靈氣四溢。
未曾想過,會在是在這種情況下,有如,玉石俱焚一般的決絕與悍然。
他久看着音彌生,擡起手,慢慢地取下面具。
音彌生策馬上前,想看得真切一些,馬蹄不小心踏入了那片冰冷得令人絕望的月光中。
月光下那張臉,再熟悉不過了。
于是冰冷得令人絕望的月光,一下子冷進了音彌生的骨髓最深處,讓難有情緒波動的音彌生,面目痛楚。
從他身後有一女子繞馬出來,帶着問候老友的笑意,雙目沉靜,唇角輕揚,衣裙溫柔,翩然掠過了滿地狼煙,與刀劍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