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夷與後蜀的停戰協議要談攏,是一件極費心力腦力的事情,這件事大多由書谷負責,魚非池也見識到了這位一直隻聞隻名不見其人的高手。
他的确很了不起,在他病弱的身軀裡,他慢聲慢氣帶着病色說出來的話,總是尖銳而現實,時常迫得商帝他們不得不一再提高對書谷的認知。
這一場頗為耗費時間的拉鋸戰裡,當其他的人都會眉頭緊鎖,為眼下困境而仔細斟酌的時候,隻有商這與書谷這兩人能夠眉目舒展,遊刃有餘地面對一個個難題,彼此相争,彼此能也心平氣和。
魚非池隻是聽說這些事,并沒有資格去插手這些事,她甚至已經和石鳳岐準備返回大隋了。
某天石鳳岐與瞿如遲歸他們出去狩獵,魚非池犯懶地窩在屋中沒出去,見到書谷上門來。
南九很警惕地看着這個外人,神色嚴肅。
書谷微微笑着看着魚非池。
“南九,沒事的。”魚非池拍拍南九的胳膊,讓他不用擔心,“書谷公子,請進。”
“多謝魚姑娘。”書谷緩緩提袍,緩緩走進院子。
書谷看着桌上兩個茶杯,笑着魚非池:“魚姑娘在等我?”
“難道書谷公子不是在等一個機會與我說話?”魚非池笑着煮茶,她一向很喜歡跟戊字班的人在一起,今日這種出去玩的機會她若不是有事,怎麼會跑掉?
“魚姑娘果然如傳聞中那般天姿絕頂。”書谷捧着一杯茶在掌心,他應是怕冷,這樣溫暖舒适的天氣裡也穿着厚重的衣服,披着鬥篷,還要捧着熱茶取暖。
魚非池讓南九進屋去拿一床薄毯,給書谷蓋上擋擋風,又道:“我先前一直很奇怪,以書谷公子你的才智,不應該成為無為學院的遺珠,想來,是你的身子讓你有難言之隐吧?”
“不錯,當年無為學院的司業找上我時,我便是想去的,隻不過我的身體自小便不好。罷了,有緣無份。”書谷掖了掖蓋在腿上的毯子,搖頭笑道。
“書谷公子想跟我說什麼呢?”魚非池看着這個長相甚好,隻是病态倦容的,高深莫測的書谷公子。
“魚姑娘想跟我說什麼呢?”書谷也看着她。
“書谷公子果然是妙人,那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想請書谷公子,放葉藏等人離開。”想讓葉藏他們平安離開後蜀,最緊要的,就是過書谷這一關。
書谷稍微往後倚了倚身子,靠在椅靠上,清俊的臉上浮着笑意:“如果魚姑娘是我,你會放過他們嗎?”
“不會。”魚非池說得直接,“葉藏這樣的人,要麼為自己所用,要麼斬草除根,否則他去到任何一國,就可以強大那一國,顯然後蜀不會希望看到南燕強大,再多一個威脅。”
“既然姑娘知道,何必還要多此一問呢?”書谷說,“我聽說魚姑娘四年前去過偃都,也是從那時候起,葉老闆開始發家,以令人驚歎的速度成長為須彌第一财神,我想,從那時候起,魚姑娘就在為今日這一局做準備吧。隻是你沒想到,會用在商夷與後蜀之間,你本是準備用在大隋與後蜀之間的,我說得可對?”
魚非池心中暗歎這個書谷果然不是常人,智慧之高,令人贊歎,隻可惜身子不好,不然定能在大陸上跟上央一般大放異彩!
“不錯,我的确是準備用在大隋與後蜀之間的。我那時就知道石鳳岐是大隋太子,我想如果有一天大隋與後蜀敵對,最不傷人的方法,就是直接逼迫整個後蜀不得不歸順大隋。軍中有瞿如,民間有葉藏,足以讓卿白衣妥協了,哪怕他不情願,也必須認輸,如此……他們兩兄弟之間,可以不用兵戎相見。”
許是因為石鳳岐不在,魚非池倒也不介意說一說當年的真實打算。
書谷輕輕點頭,像是為魚非池這樣長遠的打算贊賞,就連他眼中都透着欣賞之色:“隻是你沒想到,商夷會與後蜀開戰,而且如此匆忙,也沒有想到,後蜀會出現我這麼一個人,所以當初你安排的人,反而成為了你的牽挂,你不能讓他們死在這場戰事裡,你想救他們出來。”
“這些年來的經驗告訴我,世事總不會如我心願,總是在變,我能做的,不過是随機應變。”魚非池坦承地說道,她已經吃過足夠多的苦頭,知道萬事不能強求。
“既然魚姑娘說完了你的想法,我也說說我的吧。”書谷輕笑,笑得很是好看。
真是可惜了,魚非池在心裡一次又一次地為他遺憾,如果他沒有這樣的頑疾,該是何等的妙人?
“我身為後蜀之臣,自當忠于蜀帝,忠于後蜀,所以我一直不信任瞿如與葉藏。剛剛魚姑娘你的話,也證實了我的猜想是正确的,那麼,我這幾年來對瞿如将軍和葉老闆的壓迫,也就不算是無理取鬧。”書谷他說。
“自然,以你的身份來說,你做得很正确,你隻是不希望到時候卿白衣身陷囹囵之後,才恍然大悟,他被人欺騙了,而且是被他最信任的兄弟。”魚非池點頭,她并不怪書谷的作法,他做得相當正确。
“魚姑娘你下了一局大棋,隻不過被命運嘲弄,這棋不得不提前擺上桌面。此時的蜀帝也應該能反應過來,你們對他的别有用心。”書谷咳嗽兩聲,魚非池給他重新倒了杯熱茶,放進他手裡。
“卿白衣并不笨,這次事了,他當然能看穿我們的打算。”魚非池說道。
“那麼此時,如果我要除掉葉藏等人,蜀帝便是有一萬個不忍,也有可能會同意。”書谷些微擡起眼皮,看着魚非池。
魚非池迎上他的目光,顯得坦蕩:“對,他會同意。”
“我來此處,是想問魚姑娘準備用什麼換他們的命。”此時,書谷身上已是有銳氣了。tqR1
“我救了後蜀一命,難道不夠嗎?”魚非池也稍稍淩厲了目光:“此次我的确是為了救葉藏他們才不得不這麼做,但是,書谷公子你不可否認的是,如果沒有我,後蜀難逃此劫。我用後蜀一命,換他們四人平安離開,我想,這個代價是足夠的。”
“魚姑娘,不管你當初是不是為了不想讓石公子與蜀帝兵戎相見,而設下此局,你都不可否認你此舉卑鄙。那麼我想,魚姑娘你也一定能理解,這世上有跟你一樣卑鄙的人。”書谷目光如炬,直直看着魚非池。
“你并不準備接受這樣的條件。”魚非池心中微歎,果然這個書谷,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他與自己有一定的相似之處,那就是不甚在乎手段是否光明。
“對,這個條件還不夠。現在後蜀已經無戰事,那麼,我完全可以不接受你的條件,反正你也不能再重燃戰火。”書谷笑一聲,像是笑他自己如此無賴一般。
“你想要什麼?”魚非池問他。
“應該說,魚姑娘你能給我什麼。”書谷神色莫測。
“不可能的,我不會讓葉藏繼續留在後蜀為卿白衣賣命賺錢,也不會讓瞿如繼續留在軍中為卿白衣拼死殺敵,除非是他們心甘情願,否則,我是一定會把他們帶走的。”魚非池搖頭,否定了書谷心中的想法。
先前要殺他們,現在要徹底地利用他們,這無論如何,都不是魚非池能答應的。
“在此次與商夷的戰事,我不可否認,瞿如将軍的确是難得一遇的将才,若非是他,後蜀也撐不到今時今日。而葉老闆是一個很有擔當的人,在後蜀那般艱難的情況下,他依然心系百姓,不願為商人之利而泯滅良心。這樣的人,正是後蜀需要的。”書谷從容說道,“日後後蜀重建,正是用人之際,如此良材,我自不會輕易錯過。”
“你可真卑鄙。”魚非池笑出聲來。
“對,我的确很卑鄙,可是這對後蜀有利,做臣子的,卑鄙一些又何妨呢?”書谷坦然接受魚非池對他的評價。
“如果他們不答應呢?”魚非池偏頭看着他,覺得跟這個人說話,倒是極有意思。
“天子一言,一言九鼎,魚姑娘你應該知道,權力的奧妙之處。”書谷笑容平和,根本不像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
彼時風靜,兩個素未謀面的人,對坐在院中細聲慢語地說了一下午的話。
大概是因為大家都不是什麼真正意義上的善良好人,也大概是因為聰明的人之間談話總是可以碰撞出智慧的火花,這一席并不如何美妙和諧的談話,兩人竟然也能說得心平氣和,笑語晏晏。
他們并非老友,但是談話之間,卻有像老友一般的默契。
聊到最後,書谷心中對魚非池的認識已是另外一番模樣,他敬佩魚非池,敬佩這世間,竟有如此九竅玲珑心的奇女子。
魚非池也很敬佩他,敬佩他病弱之軀,卻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智慧,從容慢聲中,總是不疾不徐地說着驚心動魄的話。
一見如故,大概是指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