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魚非池失去了身邊所有人。
她在見過了米娅,初止,蘇于婳,綠腰之後,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堆積在一起做完,不讓自己有半點空閑,她似為所有人難過,卻不肯為石鳳岐難過半分。
在她的潛意識裡,她絕不相信石鳳岐死了。
絕不!
那是與堅信南九未死不一樣的固執,她不信南九會死,是因為她覺得無人可以殺南九。
她不信石鳳岐死,是因為她不敢信。
隻要她去想一想,石鳳岐已經不在人世這件事,她就會立刻完全崩潰。
從來理智冷靜的魚非池此時很清楚,她離真正的發瘋已經隻有一步之遙,這一步,就卡在石鳳岐或死或生上面。
她隻有不去信,她才能守得神台清明不發瘋。
她一旦相信,她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她就真正地瘋了。
而她,還不能瘋,還有一些人活着,還有一些人需要她去保護,她不可以發瘋。
如今的大隋,全都指望着她,未來須彌的命運還在她手裡,她沒有發瘋的資格與本錢,她要對得起所有已經不在人世的那些故人們。
她要守到光明到來,要守到大仇得報,要守到天地複清明。
所以,哪怕真的有誰把石鳳岐的屍體擺在她眼前,她也不會相信。
被别人說成是因情癡狂,總好過真的變成一個瘋子。
那股自她心底升起的強大力量,讓她幾乎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她的沉默,她的固執,她的瘋狂,她的一切都投注在了強烈的要報仇的欲望中,焚燒盡她的一切悲傷與絕望。
她望着穿雲槍整整一夜,直到天邊破曉,泛出魚肚白,旭日東升,高挂半空。
最後她起身握緊了穿雲槍槍身,冰寒的玄鐵在她掌心裡被她握出溫度,她的聲音很低,帶着決絕的狠氣:“石鳳岐,隻有一種情況,會讓我死心。在那之前,誰跟我說你死了,我都不信。”
魚非池猛然睜大的雙眼中帶着湛亮如火陽的顔色,摻雜着無數種情感,決裂,撕扯,悲痛,絕望,還有甯死不信的頑強和倔強。
其實,就算,現在有誰真的找到了石鳳岐的屍身,也不會敢把他擡出來放在魚非池眼前,誰也不敢,誰都知道那是最後一道摧毀魚非池的力量。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魚非池再也沒有開口與誰說過話,她似是失去了聲音與口舌,一個字也不願意與旁人說。
清點戰場,黑衣士兵死亡人數四萬餘,無人找到石鳳岐,這堅定了魚非池的想法,石鳳岐一定還活着,縱使大家都已默認了石鳳岐不在人世的事實。
魚非池命人全力尋找石鳳岐下落,并将石鳳岐死訊嚴防死守,隻說他已病重,送去隐秘之地療傷。
雖然這麼做,很難讓人相信,但是一旦承認了石鳳岐的死訊,那軍心必将大亂,大隋不戰而敗,過往所有努力,皆付流水。
魚非池不會讓黑衣人得逞。
同時,魚非池也不能顯露出半點悲痛之色,因為她現在是整個大軍的主心骨,所有人都在聽她号令行事,如果作為主心骨的她露出了崩潰的神色,大軍依然會受到強烈的沖擊。
她隻能狀若無事,隻能撐到死。
還有蘇于婳的死給蘇門帶去不小的傷害,魚非池當即立斷讓還坐鎮邺甯城的清伯接管了所有蘇門之事,并将駐守武安郡和白衹的石磊調回都城,為清伯提供了最強大的軍事力量,保證大隋不會出現任何内亂,避免後院失火,波及前線。
所有的一切在強大到變态的魚非池的操持下,保持了最基本的正常運轉,她一個人撐起了整個大隋。
當魚非池開始一個人肩負整個大隋的重擔時,她才知道當初的石鳳岐操盤着大隋諸多事物是一件多麼辛苦不容易的事,那樣龐雜繁瑣的事,每一處的細節,每一處的安排都要精密計算,不可有半點疏忽,任何不當,都有可能造成難以補救的後果。
可是整個大隋,依舊士氣低迷,軍中已在風傳石鳳岐戰死之事,魚非池不得已讓米娅再次以祭祀身份穩定人心,效果有些,但總不會一直有效,石鳳岐必須趕緊現身,方有可能穩定軍心。
危機兵變,一觸即發。
于是,找到石鳳岐,成了關鍵。
這種尋找還不能被人知道查覺,隻能暗中進行,而所有幫着找的人,都帶着幾乎渺茫的希望,除了魚非池以外,誰也不覺得他們能找到。
九月二十,瞿如大軍終抵大營。
兩軍會合,暫時緩去了大隋内部若隐若現的一些矛盾和猜忌,給大隋軍中注入了一針強心劑。
商葚看到魚非池時,魚非池已經瘦脫了人形,像是一具骨架立在那裡,風一吹就可以把她帶走。
深陷的眼窩,烏紫的嘴唇,慘白的臉色,她如同大病未愈的将死之人,死氣缭繞,暮色沉沉。
商葚心疼地想要抱一抱魚非池,卻被魚非池擡手擋開,道:“商葚師姐一路辛苦,今日與瞿如師兄早些歇息吧。”
“師妹你怎麼了?我是商葚啊!是你商葚師姐啊!”商葚驚訝地看着她,怎覺得她好像是不認識自己了?
魚非池卻說:“商葚師姐玩笑了,我自是認得你的。來人,給商葚師姐與瞿如師兄安排兩間好房,晚上接風洗塵。”
說罷之後,魚非池便轉身離開,寬大的衣袍在她身上空蕩蕩地挂着,她的背影陌生又冷漠。
商葚拉住朝妍,急聲問道:“師妹這是怎麼了?”
“自……自那天後,她便一直這樣,不讓任何人靠近她,她好像覺得,任何靠近她的人都會死,所以不許我們接近她。”朝妍說着便紅了眼,這些天她已不知哭了多少回,可是卻覺得怎麼都哭不夠。
“那你們就讓她這樣啊?你們看不見她快死了嗎!”商葚氣得大聲質問,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
“我們也不想呀,可是連綠腰她都不見,誰跟她說話她都不理,她成天就抱着石師弟的長槍坐在屋子裡,可是她又不肯信師弟已經不在了的事實,我們想勸也勸不了。”朝妍抽泣着說。
“她這樣不行,我去看她。”商葚是個直性子,眼見着魚非池已如一具暗夜朽骨,她不能視若無睹。
可就像朝妍說的那樣,魚非池根本不見她,敲門不應,破門進去了,她連眉頭都不擡,将所有人都視若空氣,不曾多看一眼。
商葚甚至還未來得換下一身戎裝,臉上還帶着風霜,這些天的加急行軍令她疲累不已,本該好好休息,可是她看到魚非池這樣,不可能安睡得下。
她走到魚非池身邊,想握住魚非池的手,隻是剛剛碰到她涼得快要像是沒有皿液溫度的手指,魚非池就似觸電一般快速躲開,掩在袖中,也不擡眼看她。
“師妹,你看看我,我是師姐。”商葚放低了音量說話,很是溫柔,像是怕驚吓到魚非池。
魚非池卻一動不動,把頭扭到一邊。
“師妹啊,你不要這樣,你這樣怎麼讓我們安心?你看,就算……就算石師弟不在了,我們還在,對不對?戊字班的人還在,你以前不總是說,有我們就什麼都不怕嗎?你看啊,我,瞿如,朝妍,葉藏,我們都還在。”商葚理着魚非池額前碎發,她向來都是一個大姐姐的模樣,照拂愛惜着這些師弟師妹,但她此刻,卻不知該怎麼憐惜眼前的小師妹。
她這麼瘦小一個人,哪裡受得起那麼多的摧殘與磨難?tqR1
大家本是疼着她,寵着她,什麼事情都樂意讓着她,由着她,她要上天摘星大家都可以幫她想辦法,可是給過她那些疼愛的人,已經快要一個不剩了。
就好像所有的蜜糖都變砒霜,還逼着她笑飲而盡不可訴苦,她怎麼受得住?
“小師妹你看着我!”商葚扳過魚非池的臉讓她正視着自己,大聲地說:“難道你連我們也不相信了嗎?”
魚非池卻猛地推開她,隻說:“不要碰我,也不要靠近我,我會害死你們的。”
“那跟你沒關系啊!所有人的死都不是你造成的,你也是受害者,你為什麼要把這些事都算到自己頭上?這樣你就好過了嗎?”商葚啞聲問道。
但魚非池像是一根木頭,臉上再無半點光彩,連雙眼都死寂得讓人心寒,偏過頭去,并不看商葚一眼,像是不管誰,跟她怎麼說,她都不會有半點波動。
商葚陪她枯坐許久,說盡了話,說到後來無話可說,隻能陪着坐。
安排完大軍事宜的瞿如走進來,扶着商葚先下去休息。
折回來再看魚非池時,向來不太會說話,甚至很木讷的瞿如如今身上,萦繞着屬于軍中大将才有的厲殺果決之氣,他看着魚非池,沒有安慰,沒有柔情,隻問:“師妹下一步準備怎麼做?”
瞿如知道,眼下,魚非池要的不任何安慰之語,要的是行動,将所有的積郁之氣通通發洩。
魚非池這才擡眼看人,看着瞿如::“我要報仇,你挑百餘個心理強大的人,來給我用。”
“是。”瞿如甚至不多問魚非池要怎麼報仇,她想做的,總是能做到。
“我會寫一封信給商帝,你派人送過去。”
“是。”
“保護好商葚,葉藏,還有朝妍,不要讓他們靠近我,我會害死他們。”
“那你呢?”
“我如果死了,對你們而言,是一場幸事。”
“師妹,你要永遠記得,對我們而言,死亡絕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可怕的是,我們的死亡,換不來最後的勝利,我們的死亡,變得毫無意義。”
次日,魚非池的信,送往商帝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