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如那一戰大勝之後,得到好處的不止有他,還有蘇于婳,是蘇于婳的提議才有了這樣一場勝事。
所以蘇于婳在禦書房的地位越發的高,隋帝許多事情都會以她的意見為先,漸漸無視着魚非池很多明智的建議。
魚非池明知很多事情是錯的,或者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可是哪怕她的提議再怎麼真心,也得不到隋帝的認同。
因為蘇于婳的意見,永遠隻有一條準則,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而這條準則,是隋帝眼下需要的,他需要盡可能一切快地得到更多的領土。
當石鳳岐也不站在魚非池這邊的時候,魚非池終于知道什麼是孤立無援。
每天的禦書房小談,對她都是一場惡夢,承受數重打擊,她已經快要精神恍惚。
這一日的議題是,瞿如已經攻下了商夷三城,商夷有意停戰,瞿如是選擇繼續前進,還是同意停戰。tqR1
本來按隋帝與蘇于婳的性子,他們必是應該選擇繼續前進的,他們不擇手段地要得到更多的地方嘛!
可是蘇于婳說:“這場戰事已過月半,将士怕是已有所疲累,糧草也跟不太上,貿然前進,于我方不利。”
這反倒是把魚非池怔住了,她在這過月半的時間裡,第一次提出後退,停止。
“我倒覺得,此時是前進的好時機,商夷被連續打得失了三城,正是士氣低落之時,如果趁此機會一舉南下,或許可以得到整個白衹。”魚非池再一次與蘇于婳意見不同。
“可是商夷不該如此羸弱,我覺得,這是誘敵深入。”蘇于婳說。
“商夷不可能連讓三城就為了誘敵深入,以商帝的性格他必是一城不讓,一地不給才對。他們連失三城是因為我們這裡這麼多人針對初止的每一步想對策,他是實打實地輸給了我們。”魚非池力争道。
“但是初止為人陰毒,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若是不依商帝命令,行此故意示弱,讓我軍認為可欺之時,再一舉殲滅大軍,對整個大隋來說,都不是好事,不止影響士氣,還影響大隋國内百姓的看法。”蘇于婳的擔心也不是空穴來風,商夷這次大敗,敗得實在是太慘了。
在大隋與商夷的曆次戰事上,商夷從來沒有輸得這樣狼狽過。
魚非池慘笑:“蘇師姐,我們這裡,三個無為七子,我家中還有一位,上央先生是學院司業們稱贊,鬼夫子點名喜愛的人,隋帝陛下之智放眼須彌難有哪個國君能與之匹敵,我們這麼多人,把一個初止打得節節敗退,你有什麼不能理解的?”
蘇于婳卻隻搖頭:“就算初止真的是敗給了我們,我們也不宜在繼續前進,糧草與軍晌都是個大問題,大軍也需要休整,否則力有不逮,小師妹你太過急進了。”
魚非池被她說得啞口無言,下意識看着石鳳岐,石鳳岐近來已隻如隋帝一般,靜靜地坐在一邊聽她們争論,得出他自己的看法,能不開口的時候,絕不會開口。
上央也覺得這一次是魚非池太過無理取鬧,不管是商夷誘敵深入的顧慮,還是大軍需要休整的提議,蘇于婳都沒有說錯,所以上央微微皺着眉頭,不是很能理解魚非池的想法。
隋帝?隋帝更不用說了,他幾乎是在一路反對魚非池的任何想法,更偏向于蘇于婳無情冷酷的手段。
魚非池見狀,怆然失笑。
笑聲在禦書房中顯得凄涼,她覺得她真的太累了,當她願意為大隋努力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人相信她。
石鳳岐聽她凄涼的笑聲擡頭看,看到魚非池臉上傷心欲絕的表情,還有含在眼中死活不肯掉下來的眼淚,莫名其妙,他又覺得自己想伸手去為她擦掉。
他無意識間擡起兩根手指,意識到了之後,又慢慢放下,繼續握着茶杯,無動于衷地看着魚非池一個人的悲狂。
“諸位。”魚非池嘶啞的聲音說,雙手按着那張有過無數次争論的桌子上,微微低着頭,她醞釀了很久的情緒,讓自己不要那麼悲憤,平靜一些,鎮定一些,冷靜一些,然後說:“諸位可是忘了,在商夷國真正說得上話的七子是哪一個?”
“小師妹此話何意?”蘇于婳不解道。
魚非池昂起頭,修長的脖子綻着美人筋,她真的已經用盡全力來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她說:“諸位請想一下,此戰是大隋與商夷開戰,稍有不慎,商夷便會敗于大隋,我大隋尚且聚齊我們所有人,隻為這場戰事全力以赴,何況是野心比我等更強烈的商夷?商帝年輕争勝,不可能願意讓商夷冒這樣的風險,就派出區區一個初止與我等博弈,那麼,他真正的重臣,真正的親信,韬轲師兄,他去了哪裡?”
禦書房内寂靜,他們太過用力着眼于大隋與商夷的戰事,忘了别的地方。
“韬轲師兄才是商夷國的王牌,如果這場戰事,商夷真的在意,派出來的人一定是他,因為他不止比初止聰明,他還比初止有軍事才能,蘇師姐和太子殿下對此應該不難理解,當初在學院的時候,韬轲師兄在沙盤推演之上沒少讓你們吃苦頭。那麼,這位商夷真正會打仗的人,他去了哪裡?為什麼無聲無息,為什麼沒來主理這場與大隋的戰事?”
“我們的韬轲師兄,他在哪裡?”魚非池一聲聲地問他們,每問一聲,她的表情都要崩裂一分,忍不住紅了鼻頭,為什麼沒有人相信她?為什麼沒有人願意試着去理解她的顧慮?為什麼每一個人都站在蘇于婳那方?
“你到底想說什麼?”隋帝問道。
魚非池轉頭看着隋帝,直言不諱地說道:“我想說,商夷與大隋的戰争不過是幌子,他們要拿下的根本不是商夷,而是别的地方,韬轲師兄知道陛下你的心急,給了你一場戰事,讓我們所有人都可以把精力放在這場戰事上面,而忽略了其他的事情。”
魚非池偏頭,似是不解一般地看着隋帝:“難道陛下就不好奇,我們這麼希望把白衹的另一半土地争過來,商夷難道就不想嗎?商夷不止有白衹這一塊地方,他還有蒼陵的一半國土,而守着蒼陵另一半的,是南燕,是挽家唯一的後人,十歲的少将軍,挽瀾!他才十歲!比瞿如整整小了十餘年!”
“相比起來,是白衹的另一半更好奪得,還是蒼陵的另一半更容易拿下?更何況,蒼陵緊挨後蜀,而後蜀又與商夷有結盟,這個道理,很難想明白嗎?”
“還有,蘇師姐,我剛入邺甯城的時候,我們就談過,商夷正在與後蜀聯手做一些事情,比如開拓河道,比如修建戰船,你覺得,商夷是吃飽了沒事做,才要做這些準備的嗎?”
“拿下蒼陵過後,下一個國家是哪裡?你們不知道嗎?”
最後魚非池哽咽着聲音說:“所以,如果這個時候我們與初止的這場戰事停下,到底是可以讓我大隋士兵休養生息,還是讓商夷可以全力以赴地對付蒼陵與南燕,最後商夷得到整個須彌以南的國土,轉頭攻我大隋,你們現在,能想明白了嗎?”
魚非池連串的發問讓四人定住,蘇于婳也有些失神,她倒不是為魚非池把她辯得無話可說而失神,而是為這極有可能發生的情況而感到震驚。
她一直沒有斷過消息,沒有聽說過蒼陵與商夷的戰事,要麼,是商夷太過保密,要麼,是魚非池在說大話。
蘇于婳不是個被情感左右的人,她知道,是商夷保密了,所以她沒有得知消息。
石鳳岐以前從未見過魚非池如此口齒伶俐的樣子,也沒見過她情緒如此激動過,她總是很靜,很淡,哪怕一次次被商帝反駁,一次失望而歸,也不會失控到如此地步。
而且,他也沒想到,魚非池能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徹——他不再記得,以前的魚非池,一直是這樣透徹而目光長遠的。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上央,他一直都知道,魚非池的眼睛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旁人走一步看三步,而她的目光在十步之外,着眼于真正的天下。
他看着有些發愣的隋帝,連忙說道:“陛下,在下認為,魚姑娘說得在理。”
隋帝看着魚非池的神色有些異樣,他擡手止住上央,問着魚非池:“你早就知道此戰會如此演變,為何不說?”
“我說了你會聽嗎?你難道不會認為,我是為了保護南燕的挽瀾,為了保護音彌生而故意扭曲事實嗎?你難道說不是覺得,我隻是個放不下故人,心軟無能的人嗎?”魚非池的聲音低下去,透着哀涼:“隋帝陛下,你信任過我嗎?”
“是繼續攻打,還是就此停下,你們自己決定吧。”魚非池站起身來,突然空虛疲憊無比,她看着衆人,挑唇輕笑。
笑容桀骜,一掃她多日來的陰郁與無奈,帶着不屑與高傲,更有睥睨衆人的凜冽氣勢:“我不是說你們中的誰,我是說在座諸位,都是垃圾!”
這話就說得嚴重了,連着隋帝也一起罵了,可是竟無人能反駁。
在座諸位,都是垃圾。
她後來甚至沒有看一眼石鳳岐,拉開了禦書房的門,走下熟悉的台階。
她看着這裡閃耀着光芒的琉璃瓦,看着這裡象征着地位的森嚴壁壘,看着這裡像是一座牢籠一樣,令人窒息。
她真的憎惡王權,憎惡這些自以為是的貴族王族,憎惡高高在上的天子作風。
她以前有多憎惡王宮,現在便是成十倍,百倍地繼續憎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