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非池最擔心的豆豆,沿着索道下了山之後,有規有距地向一衆師兄弟告别,回絕了商葚要送她一程的好意。
山下有一輛樸素無奇的馬車在等着她,她說她家中有人來接她了,路上不會出事的。
樸素的馬車飛快地奔在官道上,揚起薄薄的塵土,路過了商夷國,入了大隋武安郡。
豆豆說,這裡是她老家,可是馬車卻沒有停下。
馬車一路拉着她,路過繁花而不停車欣賞,披星戴月地往邺甯城奔去,她在馬車裡手握着一個小小的纓絡,按在兇口,想按捺住激動得快要跳出來的心髒。
入了邺甯城,到了新起的一座府邸前,她将纓絡交給門房,門房見了連忙低腰一路小跑,往府内報信。
府裡快步走出一人來,将纓絡還回豆豆手中,他問:“公子如何?”
豆豆那溫柔得如同三月春水的眼睛裡微微泛着漣漪,盈濕她的眼睫,她說:“公子很好,已入無為七子,魚姑娘也是,不日學院便會通告天下,告知諸國君主,大隋國很快也能得到消息了。”
那人擊掌,兩手用力相握,長籲了一口氣:“這就好,這就好!”
豆豆遲疑了下,微微低下頭:“上央先生,豆豆無能,未入七子之列,是否令你失望了?”
上央低下頭來看着這個瘦瘦小小的姑娘,雙手按住她的肩:“哪裡話,豆豆你能平安從學院裡活着回來,已是極不容易的事了,這兩年辛苦你了。”
“先生言重了,豆豆不覺辛苦。”豆豆小聲說。
“讓你帶給魚姑娘的話,你可帶到了?”上央引着豆豆往裡走,一邊走一邊問。
“帶到了,我說了公子并非武安郡生人,乃是十年前搬過去的。”豆豆點點頭。
“那魚姑娘是何反應?”上央又問。
豆豆回憶了一下,似有些迷惑般:“無甚反應,就那般睡着了。”
上央聽着怔了一下,皺了皺眉,像是不太明白魚非池這反應是何意,但轉念一想,他在這裡琢磨也琢磨不出什麼來,便先放下,隻對豆豆說道:“這兩年讓你暗中看着公子,還不能使公子發現端倪,實在是令你為難了,今日起,你便好生歇息一番吧。”
可是豆豆卻疑惑地看着他:“先生不是有大事待辦嗎?”
“那是我的事,豈可拖你入水?”上央笑道。
“我聽聞公子下山時,是想除掉林家與二皇子,為無雙太子報仇的,公子那番未能成事,怕很是難過吧?”豆豆問道。
上央目光悠長地望向皇宮的方向,那一切都是隋帝與學院司業的主意,其實他又何嘗不想除了林家與石牧寒?隻是,不容易啊。
他唇邊有些苦笑,歎了一聲:“哪裡事事都能如他意,不留着林家與石牧寒,他還會再回大隋嗎?走吧豆豆,我為你接風洗塵。”
“好的,先生。”豆豆不甚明白上央他們這麼做的原因到底是什麼,但她也不用明白,上央叫她做什麼,她跟着做便是。
今日她能活着走出無為學院,走回這裡,便是天大的幸事,當痛飲三大碗。
自石鳳岐與魚非池從在這大隋國離開歸去學院,大隋國裡裡外外都開始有着轉變,一開始的動作并不大,無非是朝中換幾回人,灑幾次皿,隋帝他時不時發個瘋,無由來地便把人好好的官給革了職。
漸漸地朝中之人越來越清楚,新上任的上央太宰是如今最得隋帝信任的人,而上央卻似乎并不在把隋帝的寵愛當一回事,成日裡把隋帝氣得跳腳。
這位與司業們争吵過數月的上央先生,又開始撩撥起隋帝來了。
吵了些日子後,上央某日吃飯時一拍大腿,說起這大隋地處北方嚴寒之地,糧食種來不易,一定要多多鼓勵百姓開墾荒地,多多種糧,最後大家都來種糧食才好。
以前這些土地多為貴族所有,替貴州們種地的農夫們都不會怎麼用心用力,要把這些地一一分發給百姓,讓他們自己來種,這樣才能激發他們勞動的熱情。
這且不算,這些土地若是要轉賣,那賦稅也是高得吓人,徹底斷絕了奸商做糧食與土地買賣的打算。
後來他還轟轟烈烈地做了不少事,有人說好,也有人說不好,但是一個事兒好不好,帶來的意義是否深遠,總是要過些時候再來看,就眼下而言,上央并不是很在乎别人如何看他。
他一直想做這件事,公子來大隋之後,也應承過會讓他有機會做這件事,如果公子将機會給了上央,上央自當盡全力去把這件事做好。
這可是一件……連無為學院的司業們都要仔細斟酌商榷,甚至激烈争吵辯論之後才敢讓上央去做的事啊。
大隋國在須彌大陸最北邊,而與大隋對着的最南邊,是一個與大隋截然不同的地方,那裡幾乎隻有夏冬兩季,夏天長達九個月,秋天的脖子還未見着,便直接入了冬天,冬天從不見雪,隻有陣陣濕冷的風帶來寒冷的氣息,春天還沒露個尖兒,轉眼便要入夏。
剛到三月末四月頭那個地方就已經能感受到夏天的熱烈了。
音彌生,便是那個地方的人。
那地方,是南燕。
這位南燕國的世子與豆豆不一樣,豆豆是一路往北,他是背向豆豆沿江南下,将回到他闊别兩年的故國。
回南燕的這一路,音彌生都在回想着學院裡兩年的事,他上學院的原因與其他人都不一樣,别的人或多或少都抱着些抱負之類的崇高理想,他卻隻是想去看一看無為山到底長什麼樣,山的形狀如何,山上的溪流如何,山上的氣候如何。
想知道這些,唯一的辦法便是成為無為學院的弟子――畢竟無為學院普通人根本沒資格靠近。
他翻開一本冊子,冊子上畫着山川河流數不盡,旁邊還密密麻麻地寫着小字,他愛極了這些山水風光,一生所願無非是看盡天下好河川,賞遍世間好風情,再著一本《須彌志》,讓世人也能知,他們目光之外的世界是何模樣。
這位别号“玉人”的世子,他攏好冊子收進袖中,睡在沿江而下的烏蓬船裡,兩岸傳來猿猴的清嘯聲,撐船的船夫抖一抖蓑衣上的水,恭聲道:“世子殿下,皇上有旨,待你一出學院,便讓你立刻進宮去。”
音彌生在烏蓬船翻個身:“何事要見我?”
“聽聞是給您相了個女子,皇上說,世子您已到适婚年紀,該立一房正室了。”船夫回話。
音彌生微微睜開眼,琥珀色的瞳仁中,光彩黯了黯,換作兩年前,他或許便這麼應下了也不一定,畢竟那把龍椅将來要擱在他肩上這種事,他都懶得再去反抗了,多一門婚事也算不得什麼。
可不知怎地,他突然卻生起了些不情願,如果他一生無法選擇未來的命運,是不是可以選一選陪着他走完這命運的人呢?
他眼前浮現出一個人的模樣,她在學院裡橫行霸道的時候,音彌生其實在遠遠的地方默默注視過,有一回他去學院後山畫地勢圖,見着她設了陷阱還利用了後山裡難見的虎頭蜂殺了三人,最後給她自己鼓鼓勁打打氣,喊個“一二三”的号子,推了三個人屍體下深淵。
那番年紀小小卻一本正經,鎮定自若的樣子,當真是令人覺得又好笑,又可怕。
音彌生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眼前就冒出了她來,可是好像她在眼前這麼一橫着,自己便有些不情願應下皇上指的婚事。
“再看吧,我先去一趟後蜀。”音彌生他沉默了許久之後說道。
船夫皺眉,似有些難辦的樣子,小心地問:“那皇上那邊……”
“就說我那《須彌志》尚未錄完,暫時并無成家的心思,讓他算了吧。”音彌生道。
“可是那位女子乃是……”tqR1
“我困了,到了後蜀偃都渡口,再叫我起來。”音彌生說罷,閉上了眼睛,遮去了琥珀色的眸子,似是入睡了一般。
船夫不敢多言,他侍候世子已有多年,卻好似也從未得這世子半分信任過,他好像,對誰都沒什麼感情,感情都沒有,更不要提信任這種東西了。
船夫先把船掉了個頭兒,剛剛經過了那渡口他未停下,現在要去後蜀的偃都他這是逆流而上,得往回再走上時辰。
又打開了養在船上的鴿籠,寫了封短信放在信筒裡,在浩瀚的煙波江上一抛,那白鴿掠過了江水綠如茵,兩岸的高山懸壁寫來高曠,自有一番天地悠悠浩大的意境在裡頭。
下山後的弟子們大多如此,在離開學院之後,他們便要重新回到他們的人生軌迹中,投身于這七國的滾滾洪流,以微末之軀,激起這洪流浪花一點白。
至于将來他們是乘風破浪的浪裡白條個中好手,還是被一掌拍死在岸邊的一團水花,都要等到七子下山之後。
到那時候,天下的風雲才開始真正的詭谲變幻,誰也不敢說,誰就一定是笑到最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