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夫子見她這副神色,笑着走到她旁邊挨着她一起坐下,瞅着其餘六人依然是笑:“長命燭燃十年,十年内你們七人中,不論是誰一統這天下,七人皆活,十年期過,若天下仍是四分五裂未能一統,七人皆死。當然了,這十年中你們自己争來鬥去,若有誰本事不夠死在了别人手下,這長命燭,也會随之滅掉。”
他何以能如何坦然自若地說出這番話?
這裡是七個活生生的人,他教了一年的閉關弟子,殺了無數人殺出重圍的驕傲的無為七子,他何以能如何鎮定地說,你們隻有十年時間,要麼成就天下霸業,要麼十年命止,燭滅人亡?
而六樓那五十六靈位,想來也都是因為這長命燭燃夠了十年,他們未能完成一統天下的霸業,長命燭一熄,他們也就去了。
所以韬轲與蘇于婳兩人何等勇敢,明知是這樣一條路,還敢走上山,還敢來成為學院的七子,是要抱着何等大的自信與抱負,才有這樣的膽氣,近乎用命賭十年?
魚非池不是他們,魚非池根本就不想做什麼勇敢之人,她隻想求這鬼夫子饒過她,别盯着她,鬼夫子你有雄心壯志你偉大你高尚,你找别人去,你不要來破壞她的人生!
所以她在無數次沉重的歎氣之後站起來,走到其餘六人之前,深深彎腰一拜:“辛苦諸位早日一統天下,我這條小命就拜托給各位了。”
你們一統天下去吧,我隻想過自己的日子!
韬轲與蘇于婳擡起魚非池的臂膀,說道:“師妹哪裡話,你我皆為無為七子,這天下……”
“這天下跟我沒關系!沒關系!!沒關系!!!我就是一升鬥小民,圖個安穩,下山了帶着南九到處去晃蕩,找個沒人的地兒安安生生混完一輩子!我求你們别惦記我,我不會妨礙到你們,我也不會去挑任何一個國家的君主前去輔佐,但是你們誰敢來逼我,誰敢來妨礙我的平民生活,我就跟你玩命!因為,我的天下,就是我自己!”
魚非池真的受夠了鬼夫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擺布她,她此生最愛無非是自由,雖然她明知世上無絕對的自由,也知道活着就是折騰,不折騰就是死,更知道如何折騰,并且在這折騰中活到最後,但是,她更願意用上所有力量,為自己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她受夠了個個都拿天下大義綁架自己!
鬼夫子見她如此抵觸,喊了他一聲:“非池……”
“你閉嘴,鬼夫子你閉嘴!在這七國洪流裡,不管是誰想要犧牲我的微末幸福去成就這番偉大事業,我都不答應。而任何要求我做出這種犧牲的人,毫無疑問,他就是卑鄙,就是無恥,就是臭不要臉的耍流氓!”
魚非池的聲音始終不高,隻有那種充滿了無奈之後的疲累反抗,或許連她自己也不信自己這番話是否真的會起到作用。
她無法想象有誰能在十年内完成這樣一番壯舉,也無法想象待到十年後,這須彌大陸上依然四五分裂的樣子,到時候她也會變成一尊靈位放在六樓的靈堂裡。
她沒那麼崇高,沒有着無懼生死的精神,她當然怕死,是人就怕死,是人就想活着,怕死是活人才有的權利不是嗎?!
憑什麼現在冒出來一個人跟她說,你的命在我手裡,十年内做成某件事,做不成就得死?
憑什麼,這麼荒誕?
她擡手随意揮了一下,果不其然連着手臂都一并穿過了那七根長命燭,她似笑似嘲:“你們愛誰誰,我不玩了。”
說罷她便走出七樓這房間的門,剛欲下樓,聽得老夫子道:“站住。”
魚非池頓步,回頭看他。
鬼夫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另六位弟子:“你們學業已成,長命燭已亮,下山去吧。”
魚非池低頭沉默了很久,沒有人看清她臉上的神色,隻是最後她長出一口氣擡起頭來,好似要把兇口所有的濁氣都吐出去,面色平常地依着弟子禮,向鬼夫子一拜,下樓去。
下樓後她步子走得極快,回房間收拾了一些簡單的行李就準備下山去,她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地方,遠離鬼夫子,她鬥不過他躲着他還不行嗎?
隻是氣沖沖地她剛走到學院大門口,她又立刻掉頭,眼前的索道令她頭暈目眩,看着就要昏厥,由不得她不立刻轉頭。
她又氣又恨又憋屈,還挾裹着對學院的一絲不舍,惱得将手中包袱狠狠地往地上一砸,鼻子微酸,屁股一蹲,坐在那處,她覺得她很委屈,特别委屈,委屈得快要哭出來。
肩上有人給她披了一件玄色外袍,濃濃的酒糟味沖鼻,那人遞過酒壺給她,看着這眼前的白雲纏索道,恰似仙境一般,咂巴咂巴嘴:“啧啧,這麼好的景緻,你以後是看不到咯。”
魚非池不說話,隻悶頭灌了一口酒,灌得太急把自己給嗆着了,咳了老半天沒停下。
艾幼微拍拍她後背,笑聲說:“學院曆年來都是如此,十年期滿,弟子死絕,重招三百,再選七子。”
“有病啊?”魚非池罵。
“嗯,活了一百多快兩百歲了,有點病在所難免。”艾幼微笑道。
他應得如此幹脆跟着自己一起罵鬼夫子,魚非池反倒不好說什麼了,但坐在那處,繼續當個啞巴。
“下山了要自己注意着點,雖說有南九跟着你,但是寡不敵衆的道理你是明白的,少惹事生非。”艾幼微說。
“嗯。”
“沒事兒少想學院的事,我們這些司業平日裡是不會下山的,你們下山後也再不能回學院見我們,實在有什麼變故了,我們自會出山,懂吧?”
“嗯。”
“石鳳岐這小子吧,其實蠻好的,丫頭你不管猜到了什麼,都不要說破,就讓他試試吧,指不定他能成功呢?”
“嗯。”tqR1
“多吃木瓜。”
“嗯……嗯?”
“聽說炖豬蹄也有用。”
“司業!”
“趕緊下山,看着就煩!”
艾幼微搶回酒囊站起身,拍拍屁股往回走,恰好遇上另外六人走出來,他們對着司業彎腰行禮,謝過三年教導之恩,艾幼微隻是擺擺手:“走吧走吧,别來煩我。”
但幾人依然彎着腰,一直送到艾幼微的身影看不見了才站直身子,一眼瞅到魚非池坐在學院大門口,望着像是懸在天際的索道犯愁。
石鳳岐走過去站在她眼前,瞅了瞅那索道,得得瑟瑟地說:“你倒是跑啊,我看你跑得再快又怎麼樣。”
“石鳳岐你賤不賤!”魚非池擡起頭就罵,一擡頭才看到石鳳岐他們早就換好了自己的常服。
這是魚非池第一次看到石鳳岐穿他自己的衣服,真是……騷得可以。
顔色雖是藏青色,但合身的裁剪,衣領與袖口那精細講究的刺繡,時隐時現的靈獸圖紋,還有腰間的抹玉腰帶,尤其是衣領偏角還各綴一塊玉,無一不透着一股悶騷氣。
“走啦,哥帶你下山。”石鳳岐蹲下身子,拍拍自己的後肩,示意魚非池爬上來,語氣卻賤得莫名。
魚非池實在是不想受他這窩囊氣,悶了半天沒有動。
“還想不想見南九了?要不我先下山,我跟他說,你家小姐已經從另一條路下山去了,就在這深淵底下,你說南九會不會跳下去找你?”石鳳岐嘿嘿嘿地賤笑道。
不止魚非池被她氣得半死,就連旁人都看不下去他這賤氣四溢的樣子了,遲歸氣道:“小師姐别怕,我背你!”
“老七你算算,以你的功力背着你小師姐,腳力跟不跟得上我的輕功,攔不攔不得住我找南九?”石鳳岐笑眯眯。
“你!”遲歸氣得小臉都通紅。
“上來啦,啰嗦!”石鳳岐往後一靠,雙手一伸,猛地背起了魚非池在背上,還順手撿起了她扔在地上的包袱挂在脖子上,等到走上了索道,他默默思索了一下:“一年而已,怎麼長了這麼多?”
“石!鳳!岐!”魚非池雙手用力,差點沒把石鳳岐勒死。
“謀殺親夫啦!”石鳳岐左搖右晃,晃得索道他蕩了又蕩,魚非池挂在他背上也跟着蕩一蕩,這越是蕩,她就不得不抱着他越緊,她抱越緊,石鳳岐便越是浪,好似陷入了死循環。
石鳳岐喲喲嗬嗬地背着她下山,聽着她在背上罵自己罵得花樣奇出,不帶重樣,心裡頭想着這蠢東西在鬼夫子那裡受了那麼大的委屈,當時罵得倒是痛快利索,到頭來還不是隻有被他氣得跑的份?
那番情況下又不能真把鬼夫子如何,何不留着力氣日後慢慢想辦法?
她以為就她自己一個人不甘心啊,不甘心的人多了。
後面跟着另外五人,初止看着魚非池在石鳳岐一邊掙紮一邊抱得更緊,微微笑道:“她不是說,她喜歡女子麼?”
遲歸面色一變,連忙拉着蘇于婳的胳膊說:“小師姐的确是喜歡女子的,是吧,三師姐?”
蘇于婳笑而不語,憑老七這腦子是怎麼擠進來的無為七子,怕是學院裡最大的迷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