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鳳岐明明自己有着人脈卻不用,偏偏要威脅蘇遊去替他做這件事,到底是為什麼,在那時沒有人知道,蘇遊也看不穿石鳳岐的打算,但他選擇與石鳳岐合作,因為蘇遊覺得,石鳳岐沒有跟他開玩笑。
這件事隻是一個小水花,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魚非池休息了幾個時辰後,再醒來時已經是晚上,院子裡一個人也沒有,南九遲歸甚至石鳳岐他們都不在,隻有窦士君在等着她。
她在落盡了樹葉的槐花樹下擺了一張小桌子,桌上放了兩瓶酒,還有一些魚非池愛吃的小點心,見到魚非池起向,沖她招招手:“過來,小師妹。”
魚非池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通透的月色下,影影綽綽的樹蔭下,窦士君他坐在那處,一身白衣,那是無為學院學子服,笑得清雅溫柔,就像是在夢裡才會出現的景象。
“大師兄,你等等我。”魚非池說着轉身回到屋内,翻出那件她一直保存得很好的無為學院白色長袍,那件七子制式的袍子讓石鳳岐一把火燒了,留下的這件是最普通的學子長衫,通體雪白,就好像是無為學院的司業們教導他們,要做一個内外都幹淨如雪一般的人。
這顔色啊,最是不經髒,稍微碰一碰,摸一摸,都會留下一團污,就像内外都幹淨如雪的人,稍微在紅塵裡打個滾兒,就是一身污穢。
魚非池換好衣服出得門來,端端地坐在窦士君對面,看着桌上的酒,聞了聞然後說:“梨花釀?”
“嗯,上次見你喜歡喝這個,給你帶了些過來。”窦士君倒一杯清亮的酒水給她,清冽的梨花香味彌漫開來,浸着小院裡的月色融融,倒像是一副素雅的水墨畫,寥寥幾筆勾出了最幽深的意境。
“大師兄你不用去陪着白帝嗎?”魚非池沒話找話。
“國君他心緒不定,我服侍他喝了碗安神湯,此時睡下了。”窦士君說道。
“大師兄……想跟我說什麼?”魚非池轉着酒杯,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見她這樣,窦士君反而笑出聲來,拍了拍身邊的軟墊,示意她坐過來。
魚非池抿着嘴挪着屁股坐過去,也不敢貼着窦士君太近。
“你是不是覺得,我會生你的氣,把白衹害得這樣四分五裂?”窦士君偏頭看她。
“是啊。”
“你問過我,我的心願是什麼,我說的是希望白衹太平,百姓安康,不起戰火,你當日接下我的擔子,要幫我完成這心願,如今這心願已成,我為何要怪你?”窦士君笑問道,“大師兄是這般不講道理的人嗎?”
“可是……白衹總是被我從中割開了,我倒不怕石鳳岐或者向暖師姐對我有所不滿,我隻是擔心未能如大師兄你的意。”魚非池說。
窦士君笑着攬過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肩頭,輕輕地晃着身子,就像是哄着小妹入睡一般,他說:“誠然白衹被分割,令我十分心痛,畢竟是一個國家,是我的故土,就像是我的母親一樣,他被人從中腰斬分成兩部,可以說這個國家死無全屍,我當然難過,可是總不能為了這難過,這私心,就讓白衹的百姓去受苦。他們會罵我們一段時間,會恨我們一輩子,但是等到他們的孩子長大,他們就會明白,如今的太平,這屈辱的太平,有多麼的難能可貴。”
“小師妹,今日師兄來找你,便是要與你說這件事,你不必對誰有内疚,更不必覺得對不起我,我會與白帝說明白,那一紙和談書,最重要的是白衹點頭,師兄清楚。”
魚非池靠着他肩頭看着天上的圓月還有幾粒零零碎碎散着的星辰:“大師兄,如果你不會死,該多好啊?你看,現在白衹的一切也解決了,所有的事情可以結束,你原本,可以活下去的。”
“她在等我。”窦士君陪着魚非池看着天上的明月與星辰,溫潤如玉的笑意在他臉上,他像是看到了季瑾一般:“不好讓她等太久的。”
魚非池說不出話,喉嚨處像刀剮一般的難受,坐直了身子舉着酒杯,敬了窦士君一杯卻什麼也沒有說,悶頭就喝下。
“不用心急,今夜很長,師兄陪你喝個夠。”窦士君擦去她嘴角邊的酒水,笑盈盈地看着她。
魚非池記不清那一晚她喝了多少杯,隻知道從一開始的心裡難受,喝到後面越來越高興,跟窦士君說了許多許多的話,糊塗話混賬話,什麼話都有,興緻到了她還站起來唱歌,唱得不着腔不着調,窦士君都隻坐着那裡陪着她又笑又鬧。
那些明亮與暢快的笑聲在通透如水一般的月光中乘風而起,像是長了翅膀一般,飛上了高空,爬上了雲頭,睡在月亮上,停在星星裡。
搖搖又晃晃的樹與影,溫柔又深情,包裹着一身白衣在月影中笑鬧的魚非池,她在斑駁地樹影裡,沖窦士君吃吃的笑:“大師兄,我已經想開了,反正隻剩下一個月不到的時間了,我也不再難過了,就讓我好好陪你吧。”
窦士君滿目的溫柔都快要溢出來,比這多情的月光更讓人沉醉,他點點頭:“好。”
魚非池喝多了梨花釀,這酒剛入喉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可是後勁大,她一個人幾乎喝了一瓶半,這會兒酒勁上來她醉得暈暈乎乎的,找不到東西南北,趴在窦士君背上,迷迷糊糊地呢喃着:“大師兄……大師兄你對我最好了……”tqR1
窦士君背起她将她放回屋中,看她喝得臉色發紅,面若桃花,忍不住捏了捏她滾燙的臉頰,換來了魚非池不滿的一聲輕哼,裹着被子就往裡面鑽進去,呼呼大睡了。
看了她許久,窦士君才起身,走出了這小院,回頭他看了看,這小院裡凋零的槐花樹,想一想如今那無為學院裡的槐花樹上,沒有了小師妹爬上爬下地采槐花,司業們是不是也會很寂寞?
他邊想邊浮上笑意,在他豐神俊朗又溫柔善良的臉上。
他走過了這宮中的一道道回廊,一塊塊石磚,手掌輕撫過一根根的梁柱,一排排常青的樹,以往他總是太忙,忙得沒有時間來仔細将白衹王宮的美景細細品味,現如今看來,原來這宮中景緻如此好看,到處都是楓樹的落葉,紅得像火一般,延綿不知幾遠。
他一個人走了大半夜,走過了白衹王宮的每一個角落,送了很多的宮女與太監出宮去,還細細翻閱了以前他寫過的詩集,偶爾看到一兩句妙語他還會笑起來,再整整齊齊地收好,這一切就好像,窦士君好像是在道别。
跟白衹道别。
他最後入了金殿,金殿上再無人煙,白衹國的大臣能跑的早就跑了,不會有誰死守着這個已名存實亡的國家,夜間的金殿格外甯靜,沒有白日裡的威嚴懾人,隻有安靜的莊嚴。
窦士君閉着眼睛站在金殿中間很久,他似乎能聽到耳邊傳來朝臣的争論聲,聽到了季瑾看向自己時發出的輕輕笑聲,還有白帝笑問着他:國相大人對此事有何看法?
他睜開眼睛,看着金殿龍椅上坐着的那個人,他說:“國君,事已至此,你我君臣,便認了吧。”
“寡人如何能不知魚非池此舉是為白衹百姓好,但,白衹是寡人領土,要寡人活生生看着他被撕裂,莫若切膚之痛!”龍椅上的白帝看着窦士君,神色悲怆。
“我小師妹常說,得一些,失一些,事情總是守衡的,不能指望所有好事都讓我們占盡。”窦士君負手而立,一身白衣,擡頭看着龍椅上龍袍加身的白帝,“國君,蓋玉玺吧。”
白帝的手一直在顫抖,這玉玺蓋下去,他白衹就算是徹底的結束了延綿了數百年的曆史,從此,須彌大陸上再也沒有一個叫白衹的國家,他白衹的百姓将随其他王姓,是他國之民,白衹的土地,是他國之地。
管晏如,蓋完三張和談書,身子一癱,倒在龍椅裡,手中握着的玉玺掉落在地,他失焦的眼神望着遠處,對窦士君:“你我都無罪,但我們都有愧,有愧于白衹,有愧于列祖列宗,有愧于百姓。”
“管兄,你我從小一同長大,情同手足,便是你稱帝之後,待我一如往昔,世間得知己如你,是窦某此生之幸。然,管兄,今日,還請您為天下百姓稍行委屈之事,以謝此滔天大罪,洗我白衹之辱,存我不滅傲骨。”
窦士君說着,重重跪下,三叩首,以額觸地,額頭見皿,皿濺在了光潔的地面上。
管晏如起身扶起他,說:“寡人無能,得你垂憐,悉心輔佐,鞠躬盡瘁,是寡人之幸,然拖累于你,實非寡人之本意,幸而今日你我君臣,未有身份之别,仍是兄弟之情,寡人心滿意足,此番同去,隻盼到了閻羅殿,得閻羅開恩,來生你我二人,再作兄弟。”
殿外突然下起了大雪,這是白衹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