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魚非池對石鳳岐說,她要戊字班的人,都去争一争無為七子的名額,不是為了讓戊字班的人揚眉吐氣搏個滿堂喝彩,而是為了另外的目的,隻是今日看來,這目的怕是達不成了。
艾幼微哼了一聲:“死丫頭,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算盤,你讓戊字班的每一個人都拼盡全力擠七子名額,你就是想着日後七子盡歸一處,不會分散流去各國,到時候再鬥個不死不休,你也就不用看着大家走到你死我活的局面,借此報複鬼夫子,報複無為學院,讓學院的想法盤算落空,以報戊字班二十二條性命的大仇,你以為我們看不出來啊?”
眼看着自己的小打算落空,魚非池也隻好就此作罷,倒沒有太多的失望,本來在司業們和鬼夫子的眼中,他們不過都是雛兒嘛,雛兒怎麼鬥得這些老不死的老精怪?
魚非池聽着撇撇嘴,懶着身子支着下巴靠桌子上:“看來沒什麼用啊。”
“當然沒用!這些名額你以為是我們這些司業可以定的?我們不過是挑出最優秀的前二十,交到鬼夫子手中,他再排出前七,而學院裡每一個人,包括司業與弟子的小打算,都瞞不過他,你也不能!”艾幼微說道。
魚非池惆怅地一聲長歎:“都活了一百多歲了,天天這麼算計,他不累嗎?”
“你不是天天罵我們老不死的嗎?他才是老不死的!”艾幼微大概也是怨鬼夫子折了他弟子二十二人,趁着這個機會也要變相地罵一罵才甘心,“遲歸也不差,他跟瞿如算是不相上下吧,但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鬼夫子就挑中了遲歸。”
“是啊,蠻奇怪的,難道遲歸也有什麼身份與秘密是我不知道的?”魚非池自言自語道。
“其實,戊字班的人都不差,雖說有可能無法擠身前七,但葉藏與瞿如都是入了前十的人,戊字班,向來都不差的。”艾幼微笑了一聲,壓力越是大,戊字班的反彈越是強,這是别的班上沒有的特質。
外頭陽光灑進來,魚非池覺得有些刺眼拿手擋了擋,眯着眼睛看着指縫裡漏進來的太陽,她說:“艾司業啊,你們是非得看着我們殺個你死我活,才甘心嗎?”tqR1
“丫頭,很多事沒得選的。”艾幼微也沒了火氣,話語中透着無奈和悲涼。
“有的,隻要我不願意,你們沒有任何人可以強迫我。”魚非池笑聲說。
“你知不知道,在你之前也有一個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話。”艾幼微也笑起來。
“誰?”
“石鳳岐。”
許久之前,石鳳岐對艾幼微說,他想躲的東西總是可以躲掉,誰也拿他沒辦法。
如出一轍的話,一個是少年意氣無所畏懼,一個是看透紅塵心深似海。
“非池丫頭,如果你真的不想讓鬼夫子的計劃得逞,不想看到你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做旁觀者是無法阻止這一切的,你隻有投身入此浩難中,或許才有力挽狂瀾的機會。”艾幼微最後對魚非池說。
無為七子的這個排名,本質上來說沒有多大問題,窦士君一直以來都是學院裡作文章的第一,他得頭籌是不需懷疑的,而韬轲往日裡在學院裡藏得好,在山下的時候也因為石鳳岐是主将,他多是從旁相助,他的本事未完全發揮出來,今日奮力一搏不作掩飾,得了這第二,也是能夠理解的。
第三是蘇于婳,遊俠蘇氏魚非池都沒聽過,更不要提這位女子了。
第四的初止大家都不熟,魚非池也不是很想與這位投機取巧的人相熟。
第五是石鳳岐,他應是藏拙了,以他的能力與才幹,要壓過韬轲一頭并不是難事,大概是不想風頭太盛,前三的人總是最易招人記恨的。
第六魚非池與音彌生還得再來場較量。
第七遲歸這絕對是黑馬啊!
等到第二日要重新比過的時候,魚非池才見到這位音彌生。
這個人怎麼說呢,他不似石鳳岐那般令人覺得驚豔,但也不是平庸,他就是那般恰到好處,不多一分不少一分,透着安靜與悠然,什麼都是剛剛好的樣子,無法使人生厭,但也不似遲歸那般一看着就讓人心生喜歡,他是淡淡的。
兩人此次比試,比的不是文章,司業們在演武場左右各放了一案一椅,他們二人雙雙坐下,就他們兩個交的答卷來一場辯論,定國,到底是用法,還是用德。
魚非池與他對坐,彼此遙遙一拜,這是禮數,兩人開口對噴之前,總要把場面功夫做足。
司業問:“為何以德定國?”
音彌生開口,聲音倒是極為清潤,如一道平緩滑過的溪水,未有多少激流波瀾,如同他面容一般安靜且悠然:“國以為人本,人又以德服之,故而,以德定國。”
司業問:“為何以法定國?”
魚非池歎一口氣,看了看守在一邊為她打氣加油的戊字班小夥伴,緩聲開口,聲音清麗:“國以人為本,而人性多變,有惡有善,善者當獎,惡者當罰,定律法為界,賞罰分明,有如泾湧之水,故而,以法治國。”
“然古人有雲,人性本善,故惡者不過是走上歧途,若以德服之,便可糾正其惡行,使其走上正道,天下共樂,在下認為,德之一字,便是公秤。”音彌生辯道。
“這位小友,人性生來其實并無善惡,嬰兒不知花開是善,也不知殺人是惡,他們的世界是沒有明顯善惡之分的,需得教他們明事理,分黑白,知輕重,曉賞罰,而法令律條是束縛人性之惡,弘揚人性之善的框架,在下認為,法治為上。”魚非池覺得這個人說話有點意思,也來了幾分興趣。
“有道是法不責衆,卻無人說德不責衆,道德是淩駕于法之上的,法令律條無法束縛之事,未必是道德不可抨擊批判的,所以,道德的束縛遠比法律有效。”音彌生不急不徐的樣子。
“道德不是淩駕于法律之上的,相反,法律是道德的最後保障,他是用來保證一個人的良知不跌破道德底線的。人們用高尚的道德,人格來約束自己,卻也需要足夠強大的硬性條令去約束他人。這便是律法存在的必要性,他是保證一個國家不陷入僞善與混亂的必須品,故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之說。”
……
這場辯論一直讨論了很久,原本魚非池隻是抱着随意敷衍打發司業的心思來的,沒曾想卻遇上了一個極為有意思的人。
這位南燕的世子,他始終不急不燥,緩緩道來,并非是那種兇有成竹的自信,而是一種對什麼事情,都可以慢慢來,不着急的悠然從容。
辯到後來,太陽都西斜了,司業與圍觀的弟子都聽入了神,感覺遇上了一場難得一見的精彩絕倫的對話。
魚非池也這樣認為,她不同意音彌生的觀點,但很佩服他的才智。
等到快要天黑的時候,音彌生似乎再拿不出什麼話來反駁魚非池,沉思了許久,他起身拱手:“非池之妹雄才,在下認輸,但我依然認為,道德與善良,是維持一個國家運轉的根本。”
“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魚非池突然想起了這句話,覺得用在這裡極為合适。
音彌生許是這話有趣,聽得笑了起來,他笑起來與不笑,簡直是兩個樣子,笑起來的時候恰似最平庸不過的一副畫中有仙人點了一筆色彩,泛起了靈氣與内秀。
那場辯論,以魚非池的勝利而結束,原先石鳳岐是抱着魚非池輕松得勝,他隻是來随意看看的心态來的,反正魚非池的那張嘴利得很,吵嘴皮子沒人吵得過她。
後來越聽卻越有些不安,那南燕國的世子他其實是見過的,早先年前去南燕有過幾面之緣,但都隻是遠觀,當時也未覺得他有這麼滿腹的好華采,好幾回他的問題都略顯刁鑽,石鳳岐都不得不多作思考想一想如何化解。
原本是輕而易舉的辯論,變成了一場較為艱難的戰役。
所以當音彌生最後認輸時,為魚非池捏了把汗的石鳳岐都悄然出了一口氣。
他正暗自思量着,卻見音彌生直直朝魚非池走過去,聽得他對魚非池道:“非池師妹可有興趣去南燕走走,去了那裡,便會知道在南燕,是真的不需要法令的。”
“南燕有一種在街上順流而下的小船,船上有各式小販,河邊還有浣衣的女子是嗎?”魚非池笑道。
“非池師妹莫非去過?”音彌生眼神一亮,當真漂亮,好似有星辰灑落他眼中。
“倒不是,隻是聽人提起過,還聽說南燕是整個須彌大陸唯一沒有奴隸的國家,所以我的确有興趣。”魚非池笑道。
“的确,看來非池師妹對南燕多有了解,有空的話,可以來南燕看看。”音彌生繼續邀請。
魚非池正欲再說點什麼,卻被石鳳岐一把拖走,當真是執子之手,将子拖走。
他一把拽過魚非池胳膊扯着她就走,步子還邁得大,魚非池不得不快步跟着,跑到沒人的地方了,魚非池甩開他,看他有些氣沖沖的樣子覺得奇怪,問道:“你幹嘛呀?”
他拉着臉黑着眼,氣勢洶洶将魚非池抵在牆壁下,悶聲喝道——
“你不許跟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