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九十九章 您其實一直都在等
“您看似對閣内任何事情都毫不在意,對公子親近蒲心也絲毫不在意,但那隻是您僞裝出來的,您其實一直都還在等,以一種漠不關心的樣子在等,等公子回心轉意,等日後或許會出現的機會;您還憧憬着與公子花前夕下,朝朝暮暮,白頭到老,奴婢說得對嗎?”阡陌輕聲問道。
“錯得離譜,”魏竹馨繃着那張冷冷的臉,使勁繃着,像怕稍微一松勁兒,那張臉就會垮下來似的,“真的錯得離譜。我像是在等嗎?我等了又如何?應謀哥哥不會回頭了,他已經有另外一個炎無畏了。”
“倘若您真的這麼想,奴婢或許可以稍稍安心了。您能明白這一點,就不該再對公子抱有假想,您真正該做的是為您将來打算。無論是公子還是奴婢,都希望到了最後您能有個好歸屬。而公子,奴婢更加希望他不再郁郁寡歡,能有個中意之人陪他度過餘生。”
“即便是那個假炎無畏?”
“對,”阡陌語氣笃定道,“即便公子真的将蒲心當做了無畏公主,奴婢也會十分欣慰,因為那樣,公子就不會過分痛苦。公子從小吃了許多的苦,一次又一次地險些喪命,奴婢真的不忍心見他餘生都要在悲苦自責中度過,所以,魏小姐,請您放棄公子,讓公子過得開心一些。”
魏竹馨緩緩轉頭,目光像薄紗似的落在阡陌身上,又輕輕劃過:“多麼難得的忠心,多麼感人肺腑的傾告,實在叫人感動啊……可是阡陌,誰又來憐惜我從前的那二十多年呢?你們一個一個地都要我放棄,難道你們從來不覺得自己很殘忍嗎?你們是在掏我的心……”
“奴婢能明白,您癡戀公子多年,公子的身影早已镌刻在了您的心上,要您抹去,談何容易?可是,空留着那個印記,您又能怎樣?倒不如咬緊牙關将它剜去,日後又能長出新的來。魏小姐,您飽讀詩書,長痛不如短痛這句話您應該明白,望您多加斟酌!”阡陌言罷,屈膝行了個禮開門出去了。
阡陌一走,魏竹馨臉上那層冰冷就緩緩地垮了下來,心中的悲,傷心,哀怨,難過全都湧了出來,輕輕地,她從榻沿邊滑坐了下來,眼角滲出了一滴大大的眼淚。
青櫻開門進來,見此情形吓了一大跳,忙奔過來攙扶她,她卻推開了青櫻。青櫻心疼道:“小姐,您又何苦如此作踐自己呢?您這樣子哪兒還是從前的您呢?快起來吧!”
她悲得滿臉落白,深情憔悴:“青櫻……你不懂……你不知道……她們是在挖我的心……”
“她們?”
“無論是大堂姐還是阡陌,她們都想讓我放棄,她們都斷言我今生與應謀哥哥再無可能了……她們要我忘了……她們說得好輕巧好輕巧……”
“小姐,不是她們說得輕巧,是您把江公子看得太重了。”
青櫻跪在一旁勸道。
魏竹馨軟軟地靠在榻邊,合上眼,輕歎息了一口氣。青櫻又勸:“其實奴婢覺得,魏姬和阿嬌小姐說得沒錯,您該為自己打算了。既然江公子已經不打算回頭了,您留在這杜鵑閣又有何意義?别白費了您這二十來歲的大好年華啊!”
“年華?對,我尚有屈指可數的幾年年華,可我餘留着這年華又有何用?炎無畏什麼年華都沒有了,但她卻還有應謀哥哥,而我呢,我看起來聽上去都像一個傻子一出悲劇……”魏竹馨莫落地搖着頭,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角低落,“我就是一出悲劇……”
“小姐不會是悲劇,小姐重新振作起來,一定會過得比江公子更幸福的!要知道,江府之外,還有很多人仰慕小姐的!”
魏竹馨沒再說話,默默垂着淚,神情黯然得如一朵折了莖的焉色美人蕉,頹廢而又嬌弱,仿佛心裡的那個大膿包真的被人刺破了,惡膿淌出,熬染着傷口,陣陣灼痛,直到痛得沒知覺……
終究還是敗了嗎?
終究還是得像個敗兵一般狼狽地收拾起渾身傷痛離開這兒嗎?
母親決定帶自己去族地,并不是真的想自己去為空見祈福,是為了讓自己離開江府……這一踏出去,會不會再回來誰都不知道了,因為母親已經無法忍受應謀哥哥對魏家的步步相逼,魏氏與應謀哥哥的對立已經顯山露水了。
這是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結局,炎無畏,你看到了吧?你終究還是得逞了……你用你的死換走了我此生的幸福,你跳下城樓那一刻,心中必定也是這麼詛咒的吧?
你好殘忍……
好殘忍……
“青櫻,收拾東西!”
清晨,她站在杜鵑閣門前,目送魏竹馨主仆三人遠去。那女人的背影像一隻沒了繩線牽絆的風筝,懶懶散散,一點精神都沒有。
魏竹馨,你終究還是沒得到江應謀吧?那男人複雜多變的心你又怎能看透?
“姐姐!”小葉子飛奔出了大門。
“哦,小葉子啊,”她收回目光轉身道,“有事兒?”
“姐姐,你今兒出門不出門呀?”
“你想出門?”
“嘻嘻!”小葉子笑眉彎彎道,“上回桑榆姐姐買回來的那個銅錢糖實在太好吃了,我嘴又饞了,你把你的腰牌借我,我上街買了就回來,保準不多待!”
她笑道:“原來是饞貓又饞了呀!行,給你一炷香的功夫,買了就早點回來,不許在街上逗留知道嗎?”
“遵命!”
得了腰牌,小葉子取了錢袋子開開心心地上街去了。先到那家餅鋪買了幾色糕點,又去脂粉鋪裡溜達了一圈,給姐姐買了盒好香好香的脂粉,這些買齊整了後,才神神秘秘地來到了事先約好的地方。
在那地方等她的是一個穿着樸素的老頭兒。老頭兒見了她,十分熱情地迎了上去:“我怕你不來呢!”
“老鐵叔,精神了呀!都換行頭了!”她打量了那老頭一眼笑道。
“還不是托你的福?”老頭兒笑米米地說道,“我拿你給的那些東西換了點錢,在西門那邊賃了間小屋,在門口賣點家鄉的小吃食,沒想到買賣不錯,如今能盤活我和索兒了!”
“說這話就客氣了,你們從前不也幫過我嗎?如今我在江府裡有好日子過了,當然得照應你們了。對了,我要的那鑰匙帶來了嗎?”
老頭兒往懷裡一掏,笑道:“這兒不是?咱别的不在行,唯獨這配鎖配鑰匙的活兒上手!”
她忙接過來,如獲珍寶般地摸了起來:“能打開嗎?”
“咱鐵家配出來的鑰匙,那絕對是能開的,除非你給我的那個泥印子不對!”老頭兒自信滿滿道。
“我信您!”她滿心歡喜地收起鑰匙,又問道,“怎麼鐵索哥沒跟你來?又跑哪兒去胡鬧了?”
“咱如今不當乞丐了,索兒就幫我去菜市買東西,搬扛的活兒隻能他去做,我是搗鼓不動了。”
“那行,老鐵叔,我有事兒再找您,先走了!”
“葉兒啊,”老頭兒拉住她叮囑道,“你一個人在江府可得留神點,大戶人家的主子們脾氣都不好,要受了委屈幹脆就不幹了,來我們那兒,也能養活你。”
“知道,先走了!”
别了老鐵叔,小葉子揣着那把來之不易的鑰匙興高采烈地回江府去了。走到一半時,她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轉身往西邊走去。
繞了好大一圈,終于來到了一處冷清的街口。這附近一個人都沒有,街口處牆上畫着一些符咒,一條條辟邪福帶又舊又髒,淩亂地系在旁邊大黃果樹上,風一過,令人不寒而栗。
不用問也能知道,這裡發生過不好的事情,被封了,沒人願意靠近,所以才這麼冷清。
她像遊覽某處名勝一般,慢騰騰地往裡走着,這條街的盡頭是一處大宅子,但昔日的繁盛早已不在,一場大火毀掉了這裡的一切,如今伫立在她眼前的,僅僅是兩隻被砍去了腦袋的石貔貅,再往裡,一眼望去,全是廢墟。
早就想來瞧瞧了,但又怕自己會難過,今兒終于鼓起勇氣來了。
娘,從前這兒就是您的家嗎?這兒好大,以前一定很漂亮吧?您說您的院子在靠東的位置,院子裡養了許多特地從巴蜀國買來的錦鯉,還有從夫聰國帶回來的一對白貂,以及八隻很有靈性的雀鳥,讓我想想,那一定是個很熱鬧的小院吧。
可惜,這兒除了裂成兩半的房梁和碎瓦礫,什麼都沒有了……
“小姑娘……”身後忽然傳來男人的聲音,她雙肩驚得抖了一下,立刻轉身一看,原來是位大叔,沒見過的。
大叔穿着淡藍色的寬袖袍子,玉帶束腰,一隻精緻的魚形荷包從腰間垂下,看上去像是個很有身份的人。她忙彎了彎腰,說道:“我不是故意闖這兒來的,我才來博陽,我迷路了。”
“可你膽子不小,”大叔踩着碎瓦斷木走近道,“你應該看見了街口的符咒了,卻還是走了進來,小姑娘,你很有膽子呢!”
“我隻是好奇……”
大叔淺淺一笑:“我猜你也是因為好奇才來的。能告訴我,你是哪家的小侍婢嗎?”
“不行,公子說了,出門在外不要随便自報家門。”
“好,那我不問,但我得提醒你,不要再來這兒了。”
“為什麼?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情嗎?”她明知故問。
“這兒啊……”大叔朝眼前那片看不到邊盡的荒涼望了一眼,語氣略顯憂傷,“這兒曾遭遇了一場大火,燒了整整一夜,什麼都燒沒了。”
“是有人放火嗎?”
“不是,是先王下令燒的。”
“他為什麼要下令燒了這個地方?”
“因為有人跟先王說,住在這兒的婁氏族人曾以巫邪之術暗害過先王最心愛的姬妾黎美人,先王大怒,下诏書賜死了婁氏滿門,并燒毀了這片婁氏宅邸,還在街口處畫下咒符,生怕這裡的陰邪之氣外溢。”
“難道婁氏族人真的暗害過那位黎美人嗎?”
大叔收回目光沖她微微一笑:“不必去追問真假,當個故事聽聽就行了。小姑娘,你該回去了,你家裡的公子會找的。記住我的話,沒事兒不要再跑這兒來了。”
“那大叔您為何要來這兒?”她雙眼充滿了好奇。
“大叔閑得無聊,到處逛逛罷了。好了,回去吧!”
“那我先走了。”
走出老遠,她又回了回頭,發現那個大叔還站在那片廢墟上,孤零零的一個身影,顯得特别莫落。
娘,那個大叔是誰?他會不會就是您口中所說的那個曾經傾慕過您的叔叔晉危嗎?這個叔叔挺好的,倘若當初您選的是這個叔叔那該多好啊!可惜,您當初辨不清真僞,選了一個讓您後悔終身的男人,唉……
小葉子已經走遠,那片廢墟之上,那個男人卻還在駐足沉默。
過了許久,又有人靠近了,他緩緩轉過頭去望了一眼,嘴角勾起一絲笑容:“晉少将軍,好久不見了!”
“回家找你你卻不見,我娘說你出來溜達了,我猜你肯定會上這兒來,果不其然!”來者正是晉寒,快步走過來後,與他相擁了一下。
“剛從宮裡回來?”
“對,王上遇刺的事情你該知道吧?王上将此事交給了應謀,我今兒陪應謀一道進宮說這事兒去了。”
“應謀找着刺客了?”
“其實有一半的刺客已經找着了,我們眼下要找的是另外一半刺客。”
“哦?聽起來這事兒挺複雜的,一半兒一半兒的,難道刺客分兩路?”
晉寒搭着他的肩頭笑道:“不急,容我慢慢跟你說,走,咱們先去陳馮家!”
“應謀也在嗎?”
“在!你回來了他怎麼會不來給你接風?美酒女人已經備下了,走吧!”
晉危是晉寒的堂哥,離開博陽多年,一直在外油走,偶爾會回博陽一趟。
陳馮家茶室内,幾番推杯換盞之後,晉危酒意上頭,摁住陳馮斟酒的手笑道:“别灌我了,我還想跟你們幾個說說話呢!這酒留着下一場再喝。”
晉寒道:“别掃興呀,哥!應謀都還喝着呢,你怎麼能推杯了?你的酒量總不會比他還差吧?接着來接着來!”
“說到喝酒,回回就你最起勁兒,”晉危轉頭看向江應謀:“應謀似乎真的比從前好了許多,實在可喜可賀,來,哥陪你喝最後一杯。”
兩人對碰了一杯後,晉危放下酒樽道:“到此為止,我可不陪晉寒你這個酒瘋子瘋了。對了,應謀,我聽晉寒說你在查刺客的事情?查到哪一步了?”
江應謀道:“有了一些些眉目,正派人嚴密監視着。”
“晉寒說刺客分兩撥,一撥查到了,另一撥還沒查到?那查到的那一撥是什麼來路?”
“不就是魏家那幫山匪嗎?”晉寒翻了個白眼道。
“魏家?”晉危微微颦眉道,“他們就已經這麼坐不住了?”
“坐得住就怪了!現如今,魏家人的眼睛都長頭頂上了,就眼巴巴地瞅着王上那王位,盤算着什麼時候把王上從那位置上給打落下來,他們就好爬上去了!哥,你太久沒回博陽了,不知道現如今魏家都嚣張成什麼樣子了,哼!”晉寒不屑道。
晉危又看向江應謀:“王上沒有起疑心?”
江應謀喝了一口,淺笑道:“他也不傻的,心裡能不疑心嗎?之前在半湖圍場的時候,他打發了魏姬和烏可舍人回宮,偏召來了毓姬侍奉,可不就是生疑了嗎?可疑心歸疑心,他還得靠着魏氏,沒十足證據之前,他是不會對魏氏怎麼樣的。”
晉危颔首道:“也難怪魏氏會如此嚣張,連王上都要忌憚他們三分,能不妄自尊大嗎?稽昌繼位才三年,魏氏就想打落他取而代之了,魏氏的野心真的不可小觑。那另外一撥刺客呢?可查得是什麼路數?”
江應謀搖頭道:“暫不清楚。目前來說,一動不如一靜,先監視,看他們有何動向再說。”
“大公子,”陳馮插話道,“您這趟回來又打算什麼時候動身離開?”
“暫時還沒定。”晉危道。
“依着我說,就别走了,外面還沒看夠嗎?你好歹也是晉家一份子,傳宗接代的活兒我包了,你也總得幹點别的什麼吧?哥,”晉寒滿身酒氣地湊近晉危,勾肩道,“别走了,咱們哥幾個待一塊兒多好啊!又能喝酒又能把姓魏的那群山匪給咔擦了,我看姓魏的那幫人已經很不順眼了,你幫我把他們收拾了,順帶也給應謀把仇報了!怎麼樣?”
“對啊!”羅拔也附和道,“有你在,我們心裡有底多了!再說了,你一說要走,幹娘準又這兒疼那兒疼了,何苦折騰她老人家了呢?就留下來,有酒咱們一塊兒喝,有喜歡撞咱們刀口上的就一塊兒收拾!”
晉危笑道:“我怎麼覺得像是進了山匪窩子了呢?還拉幫結派上了,要不要再給我封個什麼頭銜啊?”
江應謀道:“你要肯留下,這山大王就給你了,我們這幾個給你當當小喽喽就行了。”
一席話說得幾個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罷,晉危又道:“山大王我就不做了,事兒多,還是留給應謀這腦子好使的吧!我當個酒主事,專替你們張羅酒席消遣之類的事情,你們以為如何?”
“隻要你肯留下來,你愛幹什麼活兒幹什麼活兒!來,”晉寒開心地舉杯道,“為我哥重返博陽幹了這一杯!”
席散,晉寒照舊醉卧在陳馮家。江應謀和晉危同乘了一輛馬車,輕快地往江府去了。馬車上,晉危問江應謀:“跟我說說實話,你心裡是怎麼打算的?”
江應謀笑了笑道:“跟你從前是一樣的打算。”
“魏氏可不好對付。”
“難道會比先王更難對付嗎?”
晉危轉過臉,與江應謀相視一笑:“也是,至少眼下的魏氏還不能跟先王比,你還有勝算。”
“難道哥你已經放棄了?我知道你隻是在等機會罷了。”
“其實想想,事情已經過去了十餘年了,好像不提就已經忘記了似的。”晉危感觸了一聲。
“可你能忘得了嗎?婁氏一族,那場大火還有琬蕙姐,這些我都沒忘,你又怎麼會忘呢?不提不意味就忘了,隻是更加深刻地記在了心裡罷了。”
“你如今是不是特别地有感觸?你我的遭遇竟是那麼地相似,同樣都是因為一場變故而失去了最心愛的人,隻不過你比我有好點,你至少還同無畏公主相處了六年,而我同琬蕙,連夫妻都沒做成就天人永隔了。”晉危有些感傷道。
“到了那個時候,琬蕙姐已經很清楚到底誰才是最在意她的那個人,誰才是真正背叛她的人,倘若她沒死,必定會與你結為夫妻的,所以,有沒有那麼一場婚禮已經不打緊了,她心裡有你就行了。”
“你和你大哥呢?從赫城回來之後跟他相處得還好?”
江應謀輕輕晃頭,流露出一絲心累的表情:“他還是一如既往,從不把我當外人也不會把我當自己人,在他心裡,我就是江家最多餘的那個,也是最該早死的那個。”
“聽說他娶了穆家小姐之後,日子過得挺好的?”晉危口氣裡隐隐含着諷意。
“看如今是挺好的,但若是有朝一日,穆氏也和婁氏一樣遭遇了飛來橫禍,他也會像當初棄離琬蕙姐一樣,棄離穆阿嬌的。我哥那個人……”江應謀諷笑道,“最愛他自己,最愛他江家長子的身份,他每做一樣缺德事都會拿那個身份來當借口,我都聽厭了。”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