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張盤發愣,陳繼盛語重心長的說道:“老張,咱們現在不是吃朱家的糧饷,是求趙家的富貴,你還總放不下從前那些事,這樣要招禍,搞不好還要連累你下面弟兄們,何苦來。”
張盤有些楞,也有些尴尬,不過卻沒有反駁,陳繼盛沒有多說,隻是轉向歡呼雀躍的戰場,開口說道:“這些腦袋要送到關内去,旗幟兵器什麼的都要陳列,搞不好還能請到兵部的人過來校驗首級,到時候天下人都知道徐州趙家軍有這樣的大勝,天下人心就要大變了。。”
天啟四年的秋天很平靜,禍亂天下的枭雄趙進拿到山東和南直隸江北之後,居然信守承諾,沒有繼續出兵侵略。
按照大明的慣例,盡管新君登基,可明年才是崇祯元年,這一年依舊是天啟年号,新君勵精圖治,先是罷黜了禍亂朝政的閹黨,将罪魁禍首魏忠賢治罪,士林清流人心大快,都覺得中興有望。
不過“人心大快”隻是出現在文章中,即便是清流自己,也覺得不是那麼理直氣壯的說出口。
就在這種情況下,幾艘大船在天津海港那邊靠岸了,當這些大船出現的時候,天津附近的大明官軍極為緊張,主事的武将一邊對下面封鎖消息,一邊派人去京城告急,一邊則是派家人整理财物準備逃跑,還有人直接去雲山行那邊聯絡,說自己原本就心向大義,願意順應天命雲雲。
沒什麼人覺得能攔住對方登岸,如今天津海港和運河泊位那邊已經不能駐軍,想要趕過去都要時間,等那天殺的徐州兵馬布陣,誰還能打的開。
算算也該是奪取天下的時候了,那趙家軍當時就已經炮轟城牆,之所以沒有立刻奪城,是因為準備不足,現在估計是萬事俱備,準備動手。
消息快馬傳到京城,衆正盈朝的中樞大佬們立刻開始議論遷都的事情,到現在選擇越來越明确,一是陝西,靠着陝西邊軍和那邊相對封閉的地形抵抗,一是武昌,那邊是長江上遊,數省通衢的富饒核心,也可以有一番作為。
若是從前,誰在朝堂上說出這個提議,隻怕當場就要被衆人圍毆緻死,可現在大家說出這番話來很是輕松坦然,局面如此,從前也不是沒有人說過,何必硬頂呢!
另有更深一層的考量,在從前,暗地裡其實有些潛流,很多人不想遷都并不是大明真的要不割地,不議和,不遷都,而是想把這都城,還有都城内的天子賣個好價錢,新舊鼎革,自家投靠新朝還是做官,想要維持榮華富貴不變,或者要撈取更大的好處,那就要用天子來換了。
不過後面的發展卻出乎大夥意料,他們看出來了,趙進的新朝和史書上所記載的完全不同,在他的體系裡可沒有士人們的位置,按照山東那邊傳來的消息,孔孟這等聖人後裔也沒有什麼特權和優待。
按說這樣不敬聖賢,斯文掃地的勢力本該一盤散沙,不足為患,可這趙家軍又是難得的嚴整森然,一切都有體系和規矩,讓讀透了聖賢書的士人們完全看不懂,也覺得自己根本沒辦法去适應。
這就讓士人們毛骨悚然了,沒有自己的位置,沒有自己的立身之地,偏偏這個看起來還能成事,那将來自己怎麼辦。
帶着大禮賣身投靠換不來合适的價錢,那麼就隻有走招安這一條路了,盡可能的抵抗下去,盡可能的去打,到時候被招安談條件,這才有個安身立命的合适位置。
就在這慌亂的時候,崇祯皇帝已經在朝堂上說出玉石俱焚這種誰也不願意聽的詞了,天津那邊的消息又是來到。
那大船上裝運的居然都是人頭,幾千顆人頭,卸下船運到天津通往京師的官道邊上,這邊是天津城西有幾處寬闊平坦的空場,徐州人大費周章的建起圍欄,在裡面用人頭堆疊起了京觀。
随着人頭進行展示的還有旗号、衣甲和兵器,都是建州女真金國的兵馬,據說被渡海登陸的趙家軍在兩場戰鬥中圍殲的。
這看着很皿腥恐怖的陳設任人參觀,甚至還花錢請了幾位緻仕在家的兵部官員吏員過來驗看,這些年官軍殺良冒功的事情實在太多,兵部這邊沒可能裝瞎子看不見,每顆腦袋都給賞賜和前程,所以也有一套考核的法子。
如果事先沒什麼關節走通,那麼就要認真檢查,蒙古和女真人的發式和漢人不同,因為飲食習慣導緻牙也有所不同,相貌上也有些許差異,細心可以點檢的很清楚,比如說女真人因為常年是金錢鼠尾的發式,頭發和後腦處和漢人的差異極大。
盡管兵部裡面明着罵聲如潮,暗裡羨慕無比,甚至還有人偷偷出城去毛遂自薦的,可大家心裡都覺得荒唐,有明一代,自從成祖朱棣之後,除了對内平亂,對蒙古和各路北地異族就沒有斬首過千的時候,幾百個腦袋都可以封侯了,你這邊想要做假也要做的像些,一下子拿出近萬首級來,誰能相信,不過大夥覺得這樣其實也不差,大不了幫着做假,這也是好大一份人情在。
有人想過去獻媚示好,有人則是義憤填膺,兵部幾個年輕主事就是怒不可遏,先前對趙家軍的一點好印象都是煙消雲散,清流言官裡面也有年輕人,也有那種不為書經大義束縛,冷靜客觀判斷的年輕人,兵部這幾位就是這種人。
徐州趙進起兵北上,威逼京師,割地格局,這就是造反謀逆,昏庸老朽之輩或者痛罵趙進十惡不赦,或者暗地裡想着投靠讨好,而這些冷靜精明的年輕人則從徐州的體系結構裡看出更多的東西。
他們知道大明的局面越來越糟,這樣的征收稅賦,這樣給士人們優待,這樣的加派糧饷,不但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加深損害,逐漸不可逆轉,而徐州那邊則是興旺發達,他們完全避免了這些錯誤。
聰明人都知道,有些法子用在小地方可以,但擴大開來就無用,所謂州府之才未必宰輔,說得就是一個道理,可徐州的很多做法明顯可以用在整個天下,改變整個天下這種衰頹勢頭。
看到這一點,由不得他們不去注意,甚至有心去學習,這幾位兵部的年輕人,和京師有類似想法的官員士子,就是孫傳庭的鐵杆支持者,他們贊成這個“師賊之長制賊”的法子。
既然贊成這個法子,那敵意免不得就消退幾分,這其實和陳繼盛以及張盤他們所想的差不多,徐州再怎麼折騰也是華夏,也是漢人,建州女真則是鞑虜蠻夷,一邊或許是天命鼎革,一邊則是勢不兩立。
但這個斬首近萬的消息卻讓他們的善意和好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控制的憤怒。
“這一定是殺良冒功!”
“為哄騙天下民心,居然做出這等喪心病狂的勾當!”
“這等人真是大賊,絲毫不把百姓性命看在眼裡,日後若是得勢,天下不如地獄!”
有些話不該明擺着說出來,不過事到如今,大家也沒什麼可擔心顧忌的。
而且這些還有熱皿的年輕官員們決定做一件事,他們也要去校驗首級,當然名義上是為了讨好徐州,等查明真相後就把他公之于衆,徐州趙進控制的再怎麼森嚴,也沒辦法堵住萬民之口,到時候揭帖傳抄,很快就能天下嘩然。
雖然這趙家軍武力強橫,可如果他喪心病狂的表現被天下人所知,或者是坐不穩,或者要自己收斂,總歸是有好處的。
歸根到底,歸根到底,這些自以為知曉軍事的年輕官員們不相信一戰可以拿下近萬的首級.
有明以來二百年,太祖驅逐鞑虜,成祖五次北伐,徹底将蒙古打垮,戰功赫赫,在這之後就再也沒有什麼大勝,從瓦剌也先、小王子、俺答汗一直到現在的察哈爾林丹汗,還有崛起在東北的建州女真,大明軍方從沒有什麼太像樣的勝利。
名臣王越靠着斬首千餘封侯,馬芳靠着斬首數百成為大帥,子弟皆為總兵,李成梁的戰績也是如此,而戚繼光鎮守北疆時候,邊疆各部被其震懾,相安無事,則是沒什麼印證。
除此之外,斬首過千幾千的戰鬥隻會發生在剿滅民亂的戰鬥之中,而這些年,斬首數千的戰鬥隻會是殺良冒功。
大明軍功的憑證是首級,想要犒賞,想要升官,就要靠你砍來的腦袋多少,蒙古女真強敵的腦袋本來就砍不到多少,後來連流賊的腦袋都砍不到,怎麼辦?越來越無法無天的大明武将開始琢磨良民百姓的腦袋,砍這些毫無抵抗的軟弱百姓最是簡單。
隻不過現在大家所做的還很收斂,兵部知道這些傳聞,但隻要不怎麼過分,往往也就捏着鼻子認了。
可這趙家軍為了區區虛名,居然弄了這麼多人頭,聽天津那邊傳回來的消息,這些人頭還都是十天内的新鮮首級,戰功怎麼可能這麼大,他們才到遼東多久,怎麼可能就有這樣的勝利,這肯定是濫殺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