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在遼東是‘客軍’,是朝廷派來‘協從作戰’,原則上是隸屬于薊遼督師。
邱禾嘉想要拿捏周正,周正不理會,上面還有孫承宗壓着,邱嘉禾能用的手段不多,戰場很快就轉移到了朝廷。
朝廷裡一共收到了兩道彈劾周正的奏本,分量還非常的重:一個是監軍遼東巡撫的内監張華,一個是遼東巡撫邱禾嘉。
兩道奏本到了京城,崇祯也不能不重視,将兵部尚書張鳳翼,首輔周延儒都叫到了乾清宮。
崇祯身前擺着兩道奏本,看着周延儒,張鳳翼,道:“邱禾嘉,張華彈劾周正,說他‘廣有錢糧,肆意妄為,不尊上命’,‘未經請示,擴軍建城,不聽調令,恐有不軌’,你們怎麼看?”
崇祯說的其實是輕的,邱禾嘉與張華的奏本就是在暗示,周正的錢糧來路不明,可能與建虜有關,松山緊鄰錦州,周正若有異志,後果嚴重,不得不防。
這兩道奏本一旦被朝廷各級官員知曉,不管有沒有,必是軒然大波,周正在遼東肯定待不下去,若是再有人煽風點火,那就是注定的牢獄之災!
周正是兵部派過去的,張鳳翼連忙擡手,道:“陛下,國庫拮據,是兵部授權周正,自籌錢糧,招募兵勇,這不能成為周正的罪證,否則日後誰還願意為朝廷做事?萬不能治罪!”
朝廷國庫拮據,外面那些在西北剿匪的不論是洪承疇,秦良玉,還是在河南的盧象升,其實錢糧大部分都不是來自于朝廷,這裡面的來源,誰也不敢深究,是衆所周知,心知肚明,不能提的事!
崇祯依舊面無表情,看了一眼張鳳翼沒有說話。
他之所以派中官出宮,就是這些領兵之人越來越不聽話,要是周正頂風作案,他絕不會手軟!
周延儒低頭半晌,故作沉吟,道:“陛下,這是好事。”
崇祯眉頭微皺,道:“什麼好事?”
周延儒擡起頭,道:“陛下,說周正與建虜勾結,臣絕不相信,他可是在京城之下力挽狂瀾,誅殺賊酋豪格的人。他擴建松山堡,是孫老大人的意思,也無不妥。現在邱禾嘉上書彈劾,其他人不吭聲,這說明遼東已不是鐵闆一塊,陛下将周正放到遼東,已經初見成效了。”
周延儒連說三條,崇祯的臉上終于松動,出現絲絲微笑。
要說周正與建虜勾結,圖謀不軌,崇祯自己都不信。
周延儒說的第二條,其實是給第三條做鋪墊,那就是,崇祯以及朝廷希望的分化遼東,加強控制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有周正這個朝廷派去的天津兵備道,遼東那些将帥行事總要顧忌幾分,不能将崇祯,朝廷的命令陰奉陽違,當做耳旁風。
如果用現代話來說,周正是崇祯,大明朝廷放到遼東的一條鲶魚。
崇祯之前心裡的不滿頓時消散一空,低頭看着邱禾嘉的奏本,道:“那你說,怎麼處置他們的奏本?”
周延儒十分果斷的道:“下旨斥責邱禾嘉。”
崇祯一怔,道:“斥責邱禾嘉?”
周延儒道:“還不夠,還得給周正挂上佥都禦史的銜,重申他隻聽薊遼督師以及兵部的指派。”
崇祯明白過來,笑着輕輕點頭,道:“周愛卿果然老成謀國,就這麼辦吧。”
周延儒神色如常的擡起手,道:“遵旨,臣告退。”
從頭到尾隻說了一句話的兵部尚書張鳳翼瞥向周延儒,心裡暗自佩服。難怪這位成了崇祯朝在位最久的首輔,這份說話,辦事,尤其揣摩、左右皇帝心意的本事,常人難及!
等兩人走了,崇祯面上笑容漸失,看向不遠處的李忠,道:“你剛才說,張華在遼東大肆斂财,還給你和王承恩送了銀子?”
李忠連忙轉過身,道:“是的萬歲爺,給王總管的多少奴婢不知道,但王總管沒有收。給奴婢的三千兩,奴婢都放在内庫裡了。”
崇祯面罩寒霜,冷聲道:“不知死活的東西,盡給朕丢臉,找個理由将他叫回來!”
内監往往行事不端,讓宮裡難看。崇祯是一個十分重視顔面的人,哪裡能忍。
李忠道:“是,奴婢這就想辦法。”
崇祯忽的又盯着李忠,道:“周正的那些錢糧,是哪裡來的?”
李忠神色猶豫,道:“萬歲爺,奴婢不知當說不當說。”
崇祯眉頭一沉,喝道:“你還想隐瞞朕!”
李忠噗通一聲跪地,連忙道:“萬歲爺,周正在永平府,河間府大力整頓田畝,戶籍,賦稅,兩地的錢糧數已經比天啟年間翻了數倍,其中大部分,沒有上繳國庫,用來養兵了。”
崇祯頓時滿臉怒容的道:“他周正有幾顆腦袋,不怕朕砍了他嗎?”
李忠跪趴在地上,道:“萬歲爺,其實這些事朝廷的大人們都知道,但他們不敢說,如果永平府,河間府的錢糧翻了幾倍的上到國庫,那讓其他省府官員怎麼辦?朝廷的大人們又能怎麼辦?所以,這件事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有人都當不知道,反正這點錢糧不夠養三萬人,也都是為朝廷效力……”
崇祯聽着,雙拳骨指握的發白,怒道:“你是說,周正與朝廷裡的官員沆瀣一氣,一起欺瞞朕?”
李忠顫巍巍的擡起頭,看着崇祯,哭腔道:“萬歲爺,這件事就算您知道了,又能怎麼辦?我大明那麼大,天底下也就一個周征雲,整頓不過來,也不能整頓,會,會天下大亂的萬歲爺……”
崇祯看着滿臉淚水的李忠,本來湧動到喉嚨的怒氣又陡然消散,坐在椅子上,臉上一片鐵青。
他繼位已經四年多了,對大明各種情況了解極深,朝廷的賦稅從嘉靖年間就一直在減少,到了現在,十不存一,問題在哪裡,他心知肚明。
好一陣子,崇祯臉上和緩了一點,看向李忠,冷哼道:“狗奴才!起來吧,也就你還敢跟朕說一說,其他人全都當朕是瞎子,聾子,可恨,該殺!”
“謝萬歲爺。”李忠站起來,擦着臉上的淚水。
崇祯看着他,輕輕點頭的道:“你是朕潛邸裡的人,朕待你不比旁人,你也無需避諱,老實跟朕說,外面都是怎麼看周正的?”
李忠臉上還帶着淚痕,有些戰兢的道:“萬歲爺,周正這個人在先帝時候就行為耿直,得罪了百官,是以在朝廷難以立足,被打發去了永平府。現在朝野,除了幾位大人比較欣賞,絕大部分都不喜歡他,不管是之前的閹黨還是東林黨,皆是如此。”
這些崇祯是知道的,道:“繼續說。”
李忠道:“周正與他父親周大人很像,性情有些孤僻,朋友極少,隻想埋頭做事,因此得罪了太多人,在朝野很是被孤立,他在永平府就有無數人彈劾,哪怕他在京城之下大勝建虜還是如此。由此可見,這個人,不是一個讨喜的人,将來,怕是還會出其他事情,多半升不了官,和周大人一樣,隻能辭官回鄉,一個不好,還得掉腦袋……”
崇祯哼了一聲,道:“狗奴才,你還真敢說!朕是那種令賢臣遺野,奸佞當道的昏君嗎?”
李忠慌忙道:“奴婢該死!萬歲爺當然不是,萬歲爺勤奮克己,有太祖之風,怎麼會是昏君?”
崇祯一擺手道:“去内庫領賞吧。”
李忠連聲道:“謝萬歲爺。”
崇祯看着李忠還有些發抖的背影,心情舒服了不少,不知道又想到什麼,臉上竟然浮現絲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