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師的工部隊伍,就是一個中央考察隊,沒有決策之權,樊知縣留他用飯,一是本縣境内的永定河或許用得着他們,二是他們畢竟由朝廷派出……但是樊林并無巴結、送賄、小心翼翼之舉。據賈琮從老師話中揣摩,他的出差是内閣決策,皇帝都沒真正留心,且在營繕司,其他員外郎、主事等,都盼他滾下來,他們好接替他的位子。
無法與真正的欽差比拟,樊知縣便也不用迎接、安排行轅住宿。回途路上,夜已宵禁,燈火黯淡,冷風吹拂酒幌,天色陰沉,秦業郁郁不得志的方正臉上,偶爾微露一點慨歎:“琮兒,那羅秀才在地方頗有勢力,指不定是朝中有人,還是不要沖撞為好。”
“老師放心,學生會有分寸的。”賈琮眼珠轉了轉,不以為然:小心歸小心,别人欺上門來,他才不會做永定河的王八,縮頭縮腦。最主要是得知己知彼,才能想方設法,見招拆招。
“這個學生啊……”秦業為官多年,豈能看不出賈琮的心思,知道學生沒把話聽進去,心道:“也好,他不先惹是生非也就是了……這種心性反而能在我歸西之後,保我兒女……”
聚寶軒二樓的幾間客房,成了他們一行人的暫住之所,秦業一間居左,秦可卿居中,賈琮、秦鐘居右,另外幾間有下人、匠戶的。
曆來朝廷欽差出行,無不是鳴鑼開道、儀仗威風、八擡大轎……秦業卻如此寒碜。
秦老師檢查了賈琮、秦鐘的功課,作出批閱,兩人才回房,默念體會一陣,賈琮直接把八股文抛開了……秦鐘睡了,他伏在案幾,寫治河策劃。
作為一名文史愛好者兼理科生,他有可借鑒的曆史經驗、現代策略和很強的邏輯性。
明代最出名的治水專家是潘季馴,提出“築堤束水,以水攻沙”,他跟秦業說過,秦老師也贊同這個法子的。按理此項職責是都水司的賈政,不過賈政真不會辦事,不理俗務,隻會空談,還是營繕司的秦業有些經驗……
滿清初期的治水功臣有朱之錫、楊方興、靳輔、齊蘇勒等,卓有成效。楊方興辭職後家徒四壁,清官一枚,靳輔是清朝最大的治水功臣,使用“分引堵決法”、“川字法”,加太子太保。他們的經驗,後世都有借鑒之處。
另外還有滿清後期的雙層閘門,是周盛傳的盛軍在開發津南之時,實踐出來的,現在都在用。可惜的是……盛軍開發天津二十年,留下了沃野一片,卻被調入甲午海戰……
說一千道一萬,最關鍵的一處是朝廷的執行力度,再好的法子,沒有合适的人,也是雞肋。
賈琮的治河策略主要着眼三點:第一,因勢利導、因地制宜,方案不可能一成不變。第二,河工的基層管理制度,實行河兵制、堡夫、埽夫、閘夫制。第三,河道官員的離任責任制……後兩條他不能保證得到實施,但這兩條無疑是至關重要的,比治河本身還重要。
策劃寫好,謄錄兩份,總共三份,他準備給秦業兩份,讓他轉交樊知縣一份,第三份通過驿站傳給巡按禦史劉東升。賈琮無權使用驿站,但可以借秦業的名義,這時代戶籍、遷徙管理極為嚴格,離鄉需要路引,秀才不需要,秦業京官出差,也不需要。
賈琮想了想,策劃隻是大方向,具體細節必須實地勘察,他準備明天親臨永定河看看、問問。這絕不是多此一舉:第一,幫秦業。第二,回報劉東升。第三,增加樊知縣的印象分,一箭三雕。
左床上的秦鐘打哈欠,秦業明年隻是讓秦鐘試水,對親生兒子所抱的希望不大,畢竟比不了賈琮的聰穎、心性。秦可卿沐浴完進來,夏秋溫熱,好潔的她每日必洗,否則受不了,窈窕婀娜,兩手夾起竹紙一看:“筆法精進了。”
眼睛再瞧紙上内容,秦可卿美目驚異,欲言又止,說不出話了,起初還驚歎,繼而默默無言地推開窗子,仰視漫天星河,笑道:“好亮麗的銀河。”
賈琮過來眺望,見到一條銀河貫穿天際,璀璨無比,他擡手,指道:“師姐,你看織女星,所在區域就是一架琴,有人說,那是天琴座。對岸的牛郎星,環抱區像是一隻天鷹,是天鷹座,那裡還有一個天鵝座。這三顆最亮的星,連起來是不是一個大三角……”
秦可卿找了許久:“果然是,北邊還有一顆最亮的。”
“那是北極星,四顆星連起來,就是夜空的大四角了……”
“你怎麼知道的?”
“多看,多聽,多記喽。”
秦可卿身上散發皂角的香味:“師弟你說,牛郎織女能夠見面嗎?那王母娘娘好殘忍……”
“當然能。”賈琮答道,心裡卻想:“怎麼可能?牛郎織女隔着好多光年的距離,十年都不能,何況一年一次……”
秦可卿整理好被褥出去,秦鐘悄悄趿鞋下床,趴在賈琮床沿,腼腆、低聲道:“子禮,師兄有一個很好的想法。”
“你說。”賈琮目不轉睛,盯他嬌媚如女兒的臉。
秦鐘臉兒一紅:“你不許笑話,我有一個姐姐,和離待嫁,你也有一個姐姐,待字閨中。咱們是師兄弟,也是好朋友,将來,我姐姐嫁給你,你姐姐嫁給我,我是你小舅子,你是我小舅子,我是你姐夫,你也是我姐夫……是不是很好玩?”
賈琮錯愕,忽然敲一下秦鐘腦門:“你的毛長齊了沒有?”
秦鐘摸摸褲裆,不好意思道:“還沒有呢。”
“毛長齊了再說。”賈琮瞪眼:“如果你明年縣試能上榜,府試院試也過關,我可以考慮考慮。”
“不許騙人?”秦鐘立馬精神煥發,鬥志洋洋,嗷嗷直叫。
“誰騙人誰是小狗。”賈琮鍛煉完睡下,大聲呼氣,一時有些啼笑皆非,不過……秦鐘的提議,好像很有操作性耶……
……
“縣尊,今次治理永定河,據聞朝廷戶部向工部撥款一百萬,本縣有二十萬,花柳土木、磚石瑤役,縣尊可有準備麼?”羅國奇在縣衙花廳,舉止優雅,與樊林飲酒。
燕趙自古多豪放,羅國奇經常輾轉順天府,薊州、涿州、霸州,甚至津南,都有足迹,此人詭計多端,不做幕僚,一條計策要價千兩,再有他那強硬的後台……州縣官員趨之若鹜,羅國奇為此傲然,早不稱呼樊林老師,有時甚至吃了原告吃被告,幾年下來,獲銀不下數十萬兩,學政大人純當看不見……
地方治河,涉及摧派民夫、服役、捐錢,秀才舉人是有權過問的,樊林推辭不得:“你想安排進來幾個河工領頭?”
羅國奇點頭、作揖,一拂儒衫,飄然而去。樊知縣面目陰沉,馬典史進來附耳道:“縣尊,河工領事的貪污,順朝開國就有了,大可不必擔心,而且這羅秀才,順天社倉就有他的人,縣尊大人犯不着得罪他,明年就是朝廷大考,他那後台,就在吏部考功司,送禮都來不及呀!”
“然而,耽誤了河道,我們誰脫得了幹系?别忘了,順天府哪裡都有錦衣衛缇騎……兩面為難,為之奈何?”樊知縣不動聲色。
馬典史冷冷一笑,擡頭直視花廳北牆字畫,樊知縣也擡頭,一字一句念道:“你也糊塗,我也糊塗,大家糊塗,難得糊塗!”
言罷,兩人哈哈大笑。次日一早,樊知縣繼續帶人巡查河道,與秦業碰頭,看畢賈琮策劃,樊知縣歎道:“此子可成幹吏。”秦業不予置喙,他認為樊林的評價還是低了。
羅國奇此次進城,為的就是在河道治理之中,安排親信領頭,使得材料以次充好,再謊報數目,貪吃一筆,與安排人進社倉如出一轍。他的私宅在永昌門東,占地數十畝,回到廳中,羅訟棍一一安排:“羅文,叫媒婆李七媽去聚寶軒客棧求親……”
“羅武,河道治理,你是河工領頭之一,現在就去縣衙彙合裡甲,該怎麼做你知道。”
“是!”家奴羅文、羅武告辭而去。
羅國奇沐浴、焚香,穿好便服,命令買來的兩個婢女,脫光,一個用兇給他推,一個用口給他含,他高坐椅子,卷起三尺長袖,蘸墨揮筆,先寫幾份狀紙,再寫一份治河方案,樊知縣不用,也得用。
……
順朝沿襲明朝的裡甲制,在基層,以十戶為一甲,設甲長,以一百一十戶,也就是十一甲為一裡,設裡長。
夏雨連綿,盧溝橋以下的河岸,泥沙可沒膝蓋。
植樹造林古人也知曉,沿岸一律種植柳樹,蒼翠欲滴。
城南一處山口,正對村鎮,架起閘門、縷堤,遙堤、減水壩卻沒有設計。
“宋裡長,河工搬運的材料,都是花柳土木嗎?”賈琮換了粗布麻衣,大聲問道,雨聲、喧嘩聲,太吵了。
“可憐這孩子,細皮嫩肉,就被征來服役,官府真是豺狼啊……”宋裡長以為賈琮是服役的呢,答道:“是啊,用的是柳樹、柴薪、桔杆、樁繩,統稱為埽。不過,這是有定制的,必須按縣衙老爺說的制造……可憐的孩子,你搬那些小的吧。”
有一個年老的說:“江南人還用蘆葦。”
應付一陣,賈琮記下,又偷偷去看民夫築壩,雖然,材料落後,但是技術很純熟,那些力大的民壯們,先把河岸的積水放幹,再把土地夯實,插入木樁,用泥土、石灰勾縫。
賈琮還得知,永定河和黃河一樣,有四個汛期:一是春汛,立春冰淩堆積。二是桃花汛,天氣轉暖,水流漫溢。三是夏季六七月,四是秋、冬九月、十月,如此今年永定河春天水患,不足為奇了。
單就水患來說,就有漫溢、沖決、潰決三種,漫溢是漫出堤壩,潰決是堤壩不穩固,這兩種可以預防,沖決則是無法預防了。
看着那些搬運、施工的民夫,賈琮心道:“還真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沖任河工領事之一的羅武,也認為他是民夫,過來頤指氣使,山子野出來作證,羅武才不敢放肆,孫福急忙打油傘過來,賈琮渾不在意,這時空盡管治河理論不成熟,技術方面還是可取的。
幸運的是,這兒淤塞不算嚴重,如果采用他的方案,可保無虞。一路想着,主仆剛回到聚寶軒門口,便聽見二樓傳來一個尖刺的聲音,發生了什麼?主仆二人對視一眼,不由暗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