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承宣布政使司,西安府。
鹹陽與長安兩縣分治黃河兩岸,數尺寬的護城河水碧波蕩漾,稀少的北方垂柳病恹恹地烤在春日陽光下。
千年古都西安的東城門外,以城牆為中心,每隔一段距離,設有敵台,又稱團樓。
噔噔噔。
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破春曉,塵土飛揚,停在護城河外的壕橋,西安城的護城河内岸,一道羊馬牆矗立,防禦重重,堡壘層層,既是千年古都的延續,也是陝西三邊榆林、延綏、甯夏三鎮所保衛的重地。
馬上的帶頭二人,一個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一個身穿虎豹補子,俱是人高馬大,二人各自帶了十幾個人,出示憑證,城門守衛才放下吊橋,兩隊官兵便直趨到中心大街的三門牌坊下,在欽差王爺的衙門外下馬。
出巡陝西三邊的秦王淩決補親自迎出來接了聖旨,并客客氣氣地把這撥“欽差”迎接到二進客廳,這兩人一個是錦衣衛左都督餘彪,另一個是京營都督府遊擊謝鲸。
“皇上有命,臣兄不敢不回,兩位欽差遠道而來,本王這便接風洗塵,還請歇息一晚,本王明兒就進京複命。
”淩決補彬彬有禮地回道,他氣勢不凡,渾身殺伐之氣,此乃邊境所曆練出來。
大順王爺基本都安排在京城皇城,嚴加監視,作為全國最高級的寄生蟲,諸如三王街、十王街,沒有一個封藩的,與清朝頗似。
其實道理也簡單,明朝藩王不在少數,造反的也不少,燕王朱棣更是造反成功了,有這些前車之鑒,順朝怎能不防?
因此大多數王爺,又像坐高級監獄的,在京城裡面,不愁吃喝玩樂,但是,這樣一來,又為他們結交官員提供了可能。
明朝的封藩,與順朝的王爺參政,都不完美,都各有優點缺點。
明朝王爺禍害地方百姓,那些生來就有各種優惠、鐵飯碗的皇室宗親,明末達到了上十萬的人,每年俸祿就要八百萬石,而國庫每年才有四百萬石,藩王又經營店鋪、圈王莊,使得百姓沒有耕地,更是壟斷本地的茶鹽貿易、擡高價格,使本地人無鹽可吃,明朝不亡,還有天理麼?
宗室是明朝滅亡的最大功臣之一。
那麼不封藩的問題又來了,兒子總比大臣親,至少某些方面如此,所以淩決補又出京掌了軍權。
這從死去的雍樂皇帝來說,他作出這個決定,恐怕是很無奈的,正如朱元璋也讓子孫守邊境一樣。
不止是曆史的驚人相似,很多時候是無奈。
其實這裡面有一個非常大的掣肘,對秦王的制衡,就是明朝以來的軍隊調動。
這種軍權分立太高明了,必須有兵部、尚寶司、皇帝三者的公章、虎符才能生效,否則調不了大規模的軍隊,軍官們怕滅九族,也隻認這三樣,缺一樣都不可。
深入來看,就更有趣了,調兵印信是皇帝、太監、大臣共同執掌的,如果缺了後面兩樣,皇帝的聖旨也不作數。
大順當然知道這個方法的高明,所以繼承下來。
此外,總兵、巡撫、總督、巡按們也都是互相掣肘的,沒人有絕對的權力。
不得不說,明朝沒有一個巡撫、總督或者将軍敢于光明正大的造反,這種軍權分立、相互掣肘,是最根本的原因之一。
督撫完全有權力命令的,隻有自己的标兵,也就是親兵或者護衛軍,其他的軍隊,戰鬥時期,總兵有時候會不鳥巡撫,尤其是能戰的總兵,朝廷也要盡力安撫。
“請王爺明日一早就啟程,不要讓我等欽差為難。
”他們對視一眼,錦衣衛左都督面無表情地道。
“兩位可放心。
”淩決補叫人安排好欽差的下榻之處,等他們下去了,他心裡微微慘然,臉色陡然陰晴不定起來。
論理,他才是活着的兒子中,年紀最長的,功勞也最大,無可置疑,四弟治内,他治外,自己若鎮不了外,他焉能治内?
“王爺。
”幕後出來一位幕僚:“西安為千年古都,曆來占有西安者,有潼關、函谷之險,北通蒙古,南達巴蜀、洛陽,西走西域。
秦有此地,一掃六合,劉邦有此地,一統天下。
此乃千古良機,失不再來。
”
“苦無良策啊。
”淩決補眼神閃爍道。
“第一,出師有名,王爺可不承認弘德之統,诏令全城,是替天行道,王爺才是最長之子。
第二,盡掌三邊之軍,可約鞑子作為外應,故老之臣作為内應,巡撫隻有标兵……如此這般,也能穩住欽差,而北靜王出巡,遠在甯夏……至于那些武将,無戰功便地位低下,随時會被制裁,所謂養寇自重,王爺大可籠絡……在山西、河南、直隸,又有白蓮,陝西雖窮,西安卻足以自保……”
燭火閃耀,此夜頗不甯靜。
……
張分宜也不甯靜,回去府邸便備好了請辭書。
寬廣的仁華殿中,則很甯靜,莊嚴、肅穆、有序地進行完了經筵。
經筵是專門為皇帝講的,儒家士大夫傳授其學問,周禮是必講的,四書五經雖然也在其中,更多的卻是講為君之道、古來帝國王朝的興衰之禮。
這種皇家活動很是莊嚴肅穆,在此場合,皇帝不再是言出法随的皇帝,而是恭恭敬敬的學生,皇帝如果在經筵上有任何不符合禮儀的地方,大臣講官可以嚴厲指責,甚至大聲呵斥。
經筵由翰林院各種學士、庶吉士、内閣人員等負責,有講官、掌書、捧書、記錄等。
輪到賈琮的時候,他忽然想起張居正曾經大聲呵斥萬曆皇帝,給人家留下了陰影,太後更是說假若不聽話,要另立皇帝,這些都給萬曆皇帝留下了清算的種子。
賈琮當然要避免,他不講周禮與經書,就專門指着《坤輿萬國全圖》講葡萄牙、西班牙、英國怎麼一個接一個地開辟大航海時代,賈琮說道:“他們在天竺(印度),一個叫做果阿的地方,建立了貿易的中轉站,我朝衆所周知,這是唐玄奘當年取經的國家……”
“泰西諸國的航船,差不多都是改進的斜拉式三桅帆船,能工巧匠與技術改進,是他們能遠航萬國的基礎,再看這裡……”賈琮手指一指屏風地圖上的一處南方群島。
楊清和也聽得津津有味,汪應元眯着眼,就連互有芥蒂的于成龍,這些他也是不怎麼了解的。
這就是賈琮作為穿越人士的先見之明了,當朝的閩浙總督洪經也未必比他了解得清楚。
弘德皇帝淩決袆目不轉睛地盯着屏風,相比那些枯燥乏味的禮義詩書,這種“俯瞰萬國”的感覺,更讓他覺得有興趣一些,少有男人能抵抗。
其實不難理解,受過良好皇家教育的萬曆皇帝,後期卻變得酒色财氣、任性弄氣,就是前期壓抑得太深了。
好比現代深受教育束縛的好學生,也會叛逆,爆發之後,一發不可收拾。
“呂宋。
”内閣最年輕的輔臣賈琮擺出親切的笑臉:“呂宋群島這裡有個馬尼拉,我朝商民有數萬的人,出海到過馬尼拉,可見,我朝的船,并不比泰西落後。
但是,泰西人曾在馬尼拉,殺害了我國數萬人。
”
弘德皇帝忽然對泰西人心生怨怒,于成龍卻道:“不遵禁海之令,死有餘辜。
”
楊清和欲言又止,其實禁海還是開海,朝中兩派吵得不可開交,古人并非沒人看到開海的好處,但也有人固步自封,墨守成規,甚至搞不懂越禁海,反而越有人違反呢?
這是為什麼?
人,尤其是處于安穩優渥的人,都不願意看到變數,因為人對未知是恐懼的、迷茫的,然而,世界總是在變,由不得他們。
賈琮未過多反駁,他的目的達到了,在弘德皇帝心裡留下了種子,常在身邊教導,這顆種子就會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經筵之後是皇家在亭子賞賜飯食的階段,可以盡情吃喝,不必顧忌太多,有人調侃說,這階段才是享受,人人以此為榮。
不過今天有賈琮在座,張分宜去留未定,各懷心思的大臣們,吃得不怎麼快活。
而後賈琮坐轎回家,他眼神透出狂熱,等内閣局勢穩定,下面就是開啟争霸之路的時候了!
到了自家院子,聽丫頭們來說,南安太妃還沒走,很顯然,賈家以及京城高層,還沒有得到今天的消息。
香菱書不離手,在穿堂碰見之時,說道:“南安太妃正在老太太房裡商榷呢。
”
賈琮點了點頭,微微冷笑,待他有了真正的内閣決策權,與司禮監彙合,就能輕易否決!
到院中内書房,看到寶钗端莊優雅地坐在花園後的涼榻上,穿着一身鵝黃裙子,左手持一本書在看,好像是醫書,右手一把團扇在扇風,肌膚如雪,麗色如春,好一幅仕女圖。
“你回來了。
”看見丈夫,薛寶钗正想起身端茶送水。
而仕途再進,頗覺雄風大振的賈琮,眼神的炙熱一閃而逝,湊到薛寶钗身邊。
薛寶钗明白他想幹什麼,正想躲閃,賈琮忽然撲了下來,滿榻春色。
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