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後娘娘宮裡吃過飯,沈冷幾次看向皇帝都欲言又止,皇帝自然知道他是有話要說,所以起身對老院長說道:“先生且再這休息一會兒,朕和沈冷去說一下東征桑國的事。
”
老院長點頭:“陛下隻管去忙。
”
太子李長烨起身:“兒臣要跟着嗎?
”
皇帝搖頭:“在這陪着先生。
”
李長烨俯身:“是。
”
皇帝和沈冷兩個人出了皇後娘娘的居所,在未央宮的小路上一前一後的走着,皇帝在等沈冷說話,沈冷在整理措辭。
“關于老院長?
”
皇帝忽然問了一句。
沈冷心裡一緊,點頭:“是。
”
“覺得老院長身子不太好?
”
“是。
”
“他不是身子不好,是年紀大了。
”
皇帝看向路邊的樹,擡起手指了指:“樹一季發芽,一季繁華,一季落葉,一季枯涼,但是到來年又會重複一遍,周而複始,人不一樣,人老了就是老了。
”
皇帝的話裡似乎不止是說的老院長,還有些淡淡的悲涼。
皇帝也老了。
“想說什麼就說吧。
”
皇帝回頭看了沈冷一眼:“别總是走在朕身後,到朕的身邊來,總不能朕一直都回着頭看你。
”
沈冷連忙加快腳步跟上皇帝,勉強整理了一下措辭後說道:“臣隻是覺得,老院長這樣的人,該有殊榮。
”
“你所指何事?
”
“後事。
”
沈冷微微垂首:“不該提,可臣卻還是想提,老院長年紀确實太大了,他重念親情,生,他已經圓滿,離......臣想着,也該圓滿。
”
“你想讓孟長安回京?
”
皇帝看向沈冷:“老院長平生最得意的弟子有四個,一個是已故東疆大将軍裴亭山,一個是孟長安,一個是不算弟子但勝過弟子的你,還有一個......是朕。
”
皇帝腳步停下來,似乎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東疆戰事将起,你在長安呢,孟長安再回來,東疆軍事誰來坐鎮?
”
“臣把王根棟調過去了,雖不及孟長安,若以攻論,十個王根棟也比不過一個孟長安,若以守論,孟長安不及王根棟。
”
“你不覺得有些太肆意了?
”
皇帝道:“朕也想給老院長圓滿,可把你們兩個都召回長安來,就等着老院長走?
沈冷,你不覺得過分了些,不覺得殘忍了些?
”
過分,說的是對國事的考慮,殘忍,說的是對老院長的影響,老院長那般聰明的人,又還沒有老邁到沒辦法思考的地步,一旦皇帝留着沈冷不走,還把孟長安叫回來了,老院長難道不明白什麼意思?
這豈不是時時刻刻在提醒着老院長,你快該走了。
沈冷默然無語。
他不說話不是不認可,而是他醒悟過來皇帝說的對。
“先生比你豁達。
”
皇帝沉默片刻後說道:“先生曾說,他走的時候最好是睡着了走的,誰也不打擾,也沒有病痛,那樣的話連自己都不打擾,活着的時候不打擾别人,死的時候不打擾自己。
”
皇帝吐出一口氣:“先生還說,活着的時候團圓就夠了,死了之後在乎的人團圓過來,太做作,那可不是團圓給死者看的,是給活着的人看的,沒意思,就算是給死者看的,死者看得到?
更沒意思。
”
說完這句話皇帝忽然停住,然後
點頭:“朕才醒悟過來,是啊......活着的時候團圓才是團圓,死了之後人到齊了有什麼用處......”
皇帝問:“你所預判,若桑人先動手,還要多久?
”
沈冷回答:“一年。
”
皇帝點了點頭:“一年足夠了。
”
他回頭看向遠遠跟着的代放舟:“派人去内閣傳旨,千裡加急送信去東疆,召孟長安回京。
”
代放舟立刻俯身:“奴婢遵旨。
”
然後一轉身小跑着出去。
皇帝繼續往前走,像是在沉思什麼,沈冷也不敢打擾,好一會兒之後皇帝再次長長吐出一口氣,沈冷明白,說到離别,皇帝比他更在乎,更悲傷。
“回去吧。
”
皇帝轉身,沈冷跟着轉身,皇帝一邊走一邊說道:“朕有句話想問你。
”
“陛下請問。
”
“你覺得,朕像老院長嗎?
”
沈冷思考了一會兒,回答:“五分。
”
皇帝點了點頭:“五分像,是朕的十年。
”
沈冷心裡一緊,皇帝說的十年,是他童年就離開皇宮去雁塔書院居住的那十年,與他形影不離的不是家人,而是老院長,這五分像,是那十年的全部。
“你與老院長也有五分像。
”
皇帝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沈冷一時之間沒有太明白皇帝的意思是什麼,皇帝也沒有再說,加快腳步向前。
一個時辰之後,回雁塔書院的馬車裡,老院長盡量往角落裡靠了靠,把毯子盡量往身上拉了拉,可是這毯子不算太長,蓋到肩膀,膝蓋以下就露了出來,他看着毯子愣神,似乎是有些遺憾。
沈冷連忙把自己的大氅摘了給老院長蓋在腿上,老院長随即滿足的笑了笑,對于老人來說,一生的回憶都是驕傲也不是全部驕傲,小輩的孝,才是最驕傲。
“沈冷。
”
“在呢。
”
“人都說,将死之人,身上會有一股味,你聞到我身上有那樣的味道了嗎?
”
沈冷湊過去聞了聞:“噫,這麼大年紀了還不莊重,這用的是聚芳齋的香粉吧,這種味道的香粉适合年輕人,略浮誇啊,一門心思招蜂引蝶才用這種味道的香粉,三十歲以上的都幹不出這事來。
”
老院長哈哈大笑:“胡說八道什麼,我這把年紀用什麼香粉。
”
沈冷道:“那就是天生體香?
”
老院長:“呸!
你在軍中也是這麼調戲男人的?
我都這把年紀了,你還滿嘴胡說八道。
”
沈冷歎道:“先生你怎麼能這麼說軍中的漢子們?
你這......說的對啊。
”
老院長再次哈哈大笑起來:“你說的香味,是這個。
”
老院長指了指腰帶上挂着的那個香囊:“皇後娘娘親手做的,送給我足有半年都未曾佩戴過,皇後說,這香囊裡用了幾分藥材,能安神醒腦,安神醒腦于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其實已是奢望,這香味不錯,自從前陣子我自己都聞到身上已經有了腐朽的味道,便開始挂着了。
”
他看向沈冷:“我自己聞了都嫌棄,何況别人?
”
沈冷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麼。
老院長笑道:“何來的傷感?
對于生死,有人說,越老越不豁達,那是屁話,我已經九十歲,再不豁達一輩子都白活了,所以别有傷感,人生七十古來稀,我比古來稀還多活了二十年,我是古來稀中的古來稀,古來稀稀稀。
”
沈冷笑了笑:“古來稀中的古來稀,老母雞中的戰鬥雞。
”
老院長哈哈大笑:“這都是哪兒來的屁話,還挺好的。
”
他看着沈冷說道:“不過若要說起來這老母雞的事,我這一輩子護過的小雞崽子真的很多,那時候有人說裴亭山腦後有反骨不可重用,先帝還偏偏有些信這些,于是問我如何看待,我說人生出什麼樣子來,是自己可以決定的?
”
他語氣帶着些淡淡的得意:“我對先帝說,天下鲈魚絕大部分都是兩腮,唯獨鄱陰湖的鲈魚是四腮,四腮鲈魚就比兩腮的難吃?
是更好吃才對。
”
沈冷想了想:“這個比方不太好。
”
老院長:“再說一遍。
”
沈冷:“這番話真是妙語連珠。
”
老院長哼了一聲:“算你改的快......反骨其實不在别人的腦袋上,在自己心裡。
”
他停頓了一下:“我就是用這句話怼了先帝。
”
沈冷問:“先帝被你說服了?
”
“先帝就讓我滾出朝堂了。
”
沈冷問:“我能笑嗎?
”
老院長:“憋着吧。
”
沈冷:“嘿嘿......哈哈哈哈哈。
”
老院長側頭看了看沈冷的腦後,沈冷立刻把頭轉過來給他看:“想看看我有沒有反骨?
”
老院長歎道:“是想看看,剛剛忽然又想到你是被茶兒從小撞樹撞到大的,所以應該是給撞回去了。
”
沈冷撇嘴。
老院長笑了笑,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道:“其實陛下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總是會想辦法逗我開心,但那個時候我确實不開心,因為我被趕出了朝廷,隻能在雁塔書院做個院長,我覺得我有一身的本事都浪費了。
”
他緩了一口氣,沈冷道:“累了就歇歇,别說那麼多話了。
”
老院長搖頭:“多說一句賺一句,我這一輩子都沒幹過吃虧的事。
”
他繼續說道:“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豁達起來的?
”
“大概......”
沈冷想了想:“陛下從雲霄城回京之後?
”
“哈哈哈哈。
”
老院長笑着點頭:“沐昭桐把持朝政那麼多年,一直把我當對手,不遺餘力的把我趕出朝堂,先帝更看重他,所以随了他的心意,可是陛下從雲霄城回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沐昭桐一輩子也比不過我了。
”
他擡起手指了指自己:“這個老家夥是什麼身份?
是帝師,牛-逼不?
”
沈冷使勁兒點頭:“天下第一大牛-逼。
”
老院長怔了怔,然後呸了一聲:“罵誰呢?
”
沈冷哈哈大笑:“這老頭兒,真難伺候,順着你說都不行。
”
老院長笑道:“将來你也是帝師。
”
沈冷沒反應過來,醒悟過來後有些惶恐:“我可不是,那不能算。
”
老院長看着沈冷的眼睛說道:“陛下待你的好,最好的是什麼,你自己明白嗎?
”
他不等沈冷回答自己給出答案。
“陛下待的好,最好的地方,是讓太子殿下對你好。
”
他閉上眼睛笑着說道:“所以我不是天下第一大......那個啥,陛下才是,我最多也就是天下第二。
”
沈冷:“我在想,明天是不是參你一本,說你罵陛下。
”
老院長白了他一眼:“沈冷啊。
”
“嗯?
”
“我死之後,你就是天下第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