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肆茅齋。
皇帝聽韓喚枝将這次京畿道涞水縣之行詳細說了一遍,他聽韓喚枝說話的時候,手指在有節奏的一下一下敲擊着桌面,很輕,但是沒一下仿佛都敲擊在人心裡一樣。
“如果不是有人刺殺了假的,真的去了北疆的事也就瞞了下來,連朕也要被瞞下來。
”
皇帝看了韓喚枝一眼:“你覺得他去北疆見黑武人是要做什麼?
”
韓喚枝不敢回答。
他是都廷尉,他不能随便覺得,那是皇子,他不能随便覺得,雖然韓喚枝已經有了自己的覺得,可還是不能随便覺得,哪怕他已經下過命令要殺李長澤。
“你不敢說?
”
皇帝的敲打着桌面的手停下來,沒有了聲音,卻好像比有聲音更加的讓人心裡害怕,這種無聲帶來的壓力勝于驚雷。
“李家終于還是出了一個這樣的人。
”
皇帝長長吐出一口氣,手指在桌子上重重的敲了一下。
“案情知道的人多嗎?
”
皇帝問。
“不多,臣,方拾遺,聶野。
”
“那好。
”
皇帝沉思片刻後說道:“朕的兒子長澤已經在清霸郡香湖縣被殺,他是在參與救災的時候被人刺殺的,殺他的兇手還在逍遙法外,所以朕很痛心。
”
皇帝起身,在屋子裡一邊走動一邊說道:“長澤已經幡然悔悟,這幾年來,一直都在大甯之内奔波,哪裡有受災,便義無反顧的沖向哪裡,雖然已被貶為庶民,可依然以李家皇族的責任為己任,他已故去,朕想着,應該昭告天下,恢複長澤皇子身份,并且以皇子身份厚葬。
”
韓喚枝的眼睛驟然睜大。
皇帝看了韓喚枝一眼:“葬禮的事,朕會讓賴成以及内閣輔臣商議着辦,交由禮部和内務府主辦......你廷尉府的職責,是盡快把刺殺長澤的兇手緝拿歸案。
”
他認真的說道:“剛剛你說,疑似的真兇已經逃往黑武,朕不允許兇手逃離大甯。
”
“臣遵旨!
”
韓喚枝立刻俯身一拜:“臣這就去辦!
”
“孟長安還沒有回東疆,他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兵部參與北征的推演......”
皇帝看向韓喚枝說道:“朕會安排他去北疆劍武新宇,帶着一衆兵部官員實地勘核。
”
韓喚枝的腦子裡飛速的運轉起來,兩息之後就明白了為什麼陛下突然提到了孟長安,他垂首道:“臣知道大将軍孟長安曾在北疆多年,對北疆極為熟悉,且大将軍他曾經深入黑武打探敵情繪制地圖,對于黑武密諜逃跑路線最為熟悉,臣為追兇,一會兒就去拜訪大将軍。
”
皇帝點了點頭:“去吧。
”
韓喚枝再次俯身一拜:“臣告退。
”
韓喚枝走了之後,皇帝回到書桌那邊坐下來,他看着窗外發呆,不多時,遠遠的看到二皇子李長烨抱着一些東西走過來,皇帝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句。
“長烨,不要怪父親對他心狠了,是他自己心狠。
”
禦園外邊,韓喚枝上了馬車之前看向等在一邊的方拾遺:“跟我上車。
”
方拾遺應了一聲,跟在韓喚枝身後上車,兩個人坐下來後
,韓喚枝語氣有些低沉的說道:“真的李長澤已經死了,你懂嗎?
”
方拾遺沉思片刻,點頭道:“屬下會對太子殿下如此回複。
”
韓喚枝松了口氣道:“不管死在清霸郡的那個李長澤是真的還是假的,都必須是真的。
”
“屬下明白。
”
方拾遺道:“名聲很重要。
”
韓喚枝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名聲當然很重要,那可是天家的名聲。
一個愛民的廢太子,比一個謀逆的廢太子要強得多,廢太子還死在了救災的地方,陛下感念他幡然悔悟,所以恢複他皇子身份并且厚葬,百姓們會更願意接受這樣的事,而不是一個李家的子孫後代跑去投靠了黑武人。
李家列祖列宗的脊梁骨,不能被人這麼戳。
“我要去拜訪孟長安,你和我一起去,見過孟長安後,你回東宮向太子殿下禀告的時候就說,已經查實了真兇往北邊逃竄,我打算讓你親自帶人往北邊追。
”
韓喚枝道:“不需要把真兇從北疆帶回來,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都不需要,北疆茫茫原野,總是會有葬身之地。
”
“是。
”
方拾遺的心裡一震。
他知道,這是大甯的皇帝陛下終于下了殺心,他對自己的兒子已經失望透頂,如果一位皇子跑去和大甯的敵人合作,那麼李家皇族的名譽就如同被扣上了一個屎盆子一樣。
而這又不僅僅是大甯皇族的事,更是整個大甯的驕傲都會被摧毀。
大甯百姓們的驕傲來自何時?
來自何處?
還不是來自于太祖陛下,當年大甯太祖皇帝把黑武人死死的擋在國門之外,不和親,不納貢,不稱臣,不割地,不管面對多強大的敵人,太祖皇帝的态度隻有一個......那就是站直了,要麼站直了生,要麼站直了死。
唯有站直了,才是頂天立地。
這個世界上,哪裡見過跪下的頂天立地。
數百年來,李家皇族用從太祖皇帝身上繼承來的這種站直了的态度治國,這才有了大甯數以億計的百姓站直了的驕傲,一位曾經的太子投靠黑武,李家皇族的脊梁骨都會被戳彎,還何談站直?
“屬下明白怎麼做。
”
方拾遺問道:“大人去拜訪孟長安大将軍,是因為......”
“因為他合适。
”
韓喚枝的回答很簡單。
沈冷不合适,那就隻有孟長安合适,陛下需要一個人親眼看着李長澤死,一個陛下信得過的人來确定李長澤已經死了,廷尉府畢竟還是職權有限,孟長安去了北疆,一旦李長澤已經投靠了黑武人,隻怕這場北征就真的要提前開始了。
陛下讓孟長安去北疆,就是已經在做提前開戰的準備,隻要黑武人敢接納李長澤,或者是和李長澤達成什麼約定,那麼這一戰,孟長安就是沖在第一個的猛虎。
方拾遺在确定了陛下的态度之後,也懂了韓喚枝為什麼選他去北疆,一旦提前開戰,作為極熟悉黑武星城的人,他就是北征大軍不可或缺的向導。
半個時辰後,兵部。
一間書房裡,孟長安單獨和韓喚枝交談了一會兒,知道了事情詳細經過之後,孟長安的臉色有些難看,那是一種壓抑着的憤
怒。
“我明白了。
”
孟長安看向韓喚枝道:“我今天把人選都确定下來,明天一早就會帶隊伍出長安,按照時間推算,就算現在追過去應該也來不及了,所以我到了北疆之後會和大将軍武新宇商議,這一戰來的比預料之中要快的多,突然的多。
”
韓喚枝道:“元輔機如果足夠聰明的話,他不會敢收下李長澤,除非他想孤注一擲。
”
孟長安道:“元輔機孤注一擲的可能,比他拒絕李長澤的可能還要大,畢竟這是影響大甯士氣民心的事,不過陛下洞察先機,恢複李長澤皇子身份并且厚葬,所以倒也不必多擔心什麼了。
”
韓喚枝道:“确實如此,厚葬李長澤,就算開戰之後黑武人宣布李長澤在他們那邊,百姓們也不會相信。
”
孟長安嗯了一聲後問道:“假的李長澤在香湖縣被殺,是誰動動手,韓大人有線索嗎?
”
韓喚枝搖頭不語。
孟長安看了看韓喚枝的眼神,忽然笑了笑:“不管是誰,其實不是壞事。
”
韓喚枝沒接話,不好接話。
“冷子知道這件事了嗎?
”
孟長安問。
韓喚枝道:“知道了,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不過太子殿下應該會明白陛下的苦心。
”
“嗯。
”
孟長安道:“韓大人......京畿道的事,如果能辦的話就早點辦,李長澤既然敢去黑武,就說明他在京畿道的底牌一直都沒有動,這個底牌......”
孟長安的話被韓喚枝打斷,韓喚枝道:“京畿道的事,李長澤死了之後自然會有一個結果。
”
孟長安點頭:“那我一會兒就去進宮求見陛下,向陛下請旨,臨戰之際,兵部推演的人都不知道北疆實地如何,對提前布控戰局不利,所以我進宮請求陛下準許,我帶兵部一些官員赴北疆實地勘核。
”
韓喚枝笑了笑道:“那我就先告辭了。
”
與此同時,北疆。
李長澤終于到了大甯現在的北疆線,他擡起頭看着遠處那座恢弘的邊城,這就是大甯的力量,隻用了幾年時間就在珞珈湖旁邊建造起來一座可以容納至少二十萬大軍的邊城,這種速度,唯有大甯可行。
相對來說,黑武人在珞珈湖對面修建的那座邊城,不管是規模還是氣勢,都要差了一些。
按照計劃,他在進珞珈湖邊城之前就要脫離隊伍了,不然的話進了城再想出去就變得無比艱難,他派去的人應該已經和黑武人見過,元輔機就在黑武邊城,如果他答應見面的話,自己此時去珞珈湖南岸約定好的地方,應該已經有船在等着了。
一想到這,李長澤就有些後悔。
他是李家皇族子孫後代,是太祖皇帝的子孫後代,現在卻跑來和黑武人談判,這是叛國,大甯之内,一個皇子做出了叛國的事,那......
他心裡狠狠的疼了一下,恍惚之中仿佛看到了那位身穿戰甲猶如天神一般的太祖皇帝俯瞰着他,怒喝了一聲......大膽!
轟
天空中炸響一聲雷,烏雲越來越低,馬上就要下雨了。
李長澤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看向天空,啐了一口。
“我偏就大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