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北岸的大甯斥候一夜沒睡,每個人都如同從鬼門關走了一圈,有的人活着出來了,有的人留在鬼門關裡邊再也出不來,而在南岸的沈冷也一樣一夜沒睡,天光大亮他依然站在蘆葦蕩旁邊看着,左手舉的酸麻了就換右手,右手酸麻了再換回來左手,他知道陳冉他們應該已經暫時安全,可隻是不放心,又怎麼可能會放心。
闫開松找到沈冷的時候,發現沈冷的鐵甲上竟是有一層霜。
“天氣要轉了。
”
沈冷側頭看向闫開松:“今年轉冷比往年還早,我們沒有預計的那麼多時間。
”
闫開松扶了沈冷一下:“快回去歇會吧。
”
沈冷嗯了一聲,邁步,才發現雙腿疼的竟是一時之間邁不出去,長時間站在這一動不動,非但腿都已經不行了,連眼睛也一樣,漲紅漲紅的。
“按照計劃,讓兄弟們繼續在岸邊喊,輔兵繼續砍伐木材打造浮橋和筏子,不要怕多,越多越好。
”
沈冷活動了一會兒才勉強可以順暢走路:“等上三天,最多三天,已經下霜,雪很快就會來了。
”
回到營地裡之後沈冷讓親兵打來一些熱水跑了跑腳,腳伸進水盆裡的時候竟是一陣刺骨的疼,可他知道,自己承受的這些比起陳冉他們在那麼冰冷的水裡潛伏一個時辰什麼都不算。
第二天,手下衆将來請示何時進攻,沈冷回答說等等看。
然後他在岸邊站了一天。
第三天,手下衆将又來請示何時進攻,沈冷回答依然是等等看,然後在河邊又是站了一天。
當夜,沈冷升帳議事。
“已經三天兩夜,咱們的人還沒能把難民挑唆起來,我相信他們已經盡力,如果再給他們一些時間一定可以成功,可我們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繼續等下去。
”
沈冷緩了一口氣:“這幾天來,輔兵營已經砍伐了足夠多的木材,計算了一下,足夠搭建五座浮橋所需,可你我都知道,我們也許一架浮橋都搭建不起來,然而到了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别的選擇,白天搭建浮橋的話傷亡會太大,所以我想從今夜開始。
”
闫開松楞了一下:“晚上搭建浮橋,難度太大。
”
“傷亡相對小一些。
”
沈冷道:“我們看不清楚,他們也一樣看不清楚,憑聲音判斷朝着咱們這邊射箭的話,終究比瞄準了射要差不少,告訴大家,我将帶領親兵營與所有輔兵一起下水打樁。
”
闫開松臉色一變:“沈将軍,這不行。
”
沈冷搖頭道:“沒有什麼行不行的,陳冉帶人去北岸之前我不許他去,他說都是爹娘生養的孩子,憑什麼有人去得他去不得,還是這句話,都是爹娘生養的漢子,憑什麼輔兵下得了水我就下不了?
今夜所有參加打造浮橋的人不管是戰兵還是輔兵,将軍還是隊正,每個人發一壺酒,咱們繳獲的酒可不少,給大家發下去暖身子用。
”
他看向親兵:“去給我也拿一壺酒來。
”
沈冷起身:“以往都是輔兵的兄弟們幫着戰兵打仗,今天咱們反過來,每一名打樁鋪造浮橋的輔兵身邊都必須有一名戰兵持盾守護。
”
所有将軍們抱拳肅立:“尊将軍令!
”
沈冷一邊往營帳外邊走一邊大聲說道:“剛才我已經吩咐過火頭軍做飯,今晚加一餐,所有第一批上去造浮橋的人跟我一塊先把肚子填飽,吃飽了之後上去,我們可以征服渤海一國,難道還不能征服一條安水河?
!
”
“殺!
”
“殺!
”
“殺!
”
與此同時,平光城北七十裡。
一場厮殺,月光下,能看到大地上那密密麻麻的屍體,皿腥味濃到風一次一次的席卷都帶不走,每個人的鼻子裡那股味道久久散不掉,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到處都是死不瞑目,皿液的氣味和人死之前會無法控制的失禁氣味混合在一起,這才是戰場的氣味。
孟長安擡起手抹去迷住眼睛的皿液,側頭看了看肩膀上卡着的那把彎刀,一擡手把刀子拔下來随手扔掉,親兵想過來給他包紮,孟長安翻身上馬,一把将自己被砍的殘缺不全的左邊肩甲扯下來大聲說道:“一邊走一邊包,吹角,繼續往前!
”
身邊六槍将之一的劉昊勸道:“将軍,弟兄們已經厮殺快一天一夜了,讓弟兄們歇歇吧。
”
“到了平光城外再休息,我們可以等時間,時間不會等我們。
”
他看向南邊黑暗之中,仿佛能看到那個傻小子憨厚的笑容。
冷子,等我。
安水河南岸,數千名輔兵吃飽了肚子,互相鼓舞着,擡着大量的造橋物資往河邊沖,沈冷将玄鐵黑甲脫了,隻穿了一件單衣,扛着幾根木頭和輔兵們一起向前。
“弟兄們,你們誰沒有取媳婦的?
”
沈冷喊了一嗓子。
有人大聲回答:“将軍,我還沒有婆娘呢!
”
“那好辦!
”
沈冷指着河對岸:“渤海國的男人快被咱們殺光了,把姑娘們娶回家去,讓她們看看跟着大甯的男人過日子是什麼樣的,讓她們看看大甯比渤海強多少!
”
一陣哄笑。
剛扛着木頭沖到岸邊,對岸的号角聲就響了起來,河道上有撲通撲通的水聲,那是對岸的床子弩激射過來的重弩箭,弩箭足有胳膊粗,打在人身上幾乎能把人打成兩截,可是渤海人在晚上看不清楚甯人的浮橋造的怎麼樣了,隻是盲目的發射而已,射程卻沒有這麼遠。
輔兵們卷着褲腿沖下河道,為了給彼此打氣,他們唱着大甯的戰歌,歌聲似乎把整個夜空都給撕裂。
開始的時候在河岸南邊造橋的速度很快,五座浮橋同時開始搭建,打樁的聲音砰砰砰的連成了一片,站在河水裡的士兵們抱着木樁,非但要忍受着河水的冰冷刺骨,也要忍受着重錘砸在木樁上的震動,下了水的人身上都用繩子綁着連在一起,水流雖然不算特别急,可萬一有人被沖走,有繩子連着大家還能救回來。
那打樁的聲音,那歌聲,讓夜晚為之顫抖。
河北岸的渤海人好像瘋了一樣嗷嗷的叫喊着,火把将整個北岸都照亮了,大批的弓箭手開始往河邊聚集,而那些發了弓箭的難民也被驅趕着往河邊過來。
陳冉随着難民一起往前走,不遠處一個難民被擠倒在地,有人伸手想把他扶起來,旁邊的渤海軍士兵上去就是一棍子:“磨磨蹭蹭,你們是怕死嗎?
都趕緊往前走,甯人殺過來你們一個都活不了。
”
陳冉心急如焚,自己到了這邊已經三天了,卻還是沒能策動難民暴-亂,他知道沈冷必然是沒辦法再等下去了才開始強行建造浮橋的,因為自己沒能完成任務會有多少大甯的兄弟被亂箭射死在河道裡?
看到那難民倒了下去,陳冉忽然就急了:“你幹嘛!
”
他用渤海人的話嘶吼了一聲,沖過去護住那個被打的難民大聲喊道:“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甯人不會殺難民的,要殺我們的是你們,你們不敢和甯軍去打仗就讓我們到前邊去送死,你們拿走了我們的糧食,可打仗的時候卻不能保護我們,還要我們去送死!
”
那個打人的渤海士兵楞了一下,拎着木棍朝着陳冉腦袋就砸了下來:“你是不是找死!
”
陳冉咬着牙沒躲,棍子打在他額頭,皿一瞬間就流了下來,他腦袋裡昏昏沉沉的,站都站不穩,伸手扶着身邊一個難民大聲喊着:“他們這些當兵的一日三餐吃幹飯,三餐都是幹飯,那是我們種出來的糧食!
可我們呢,我們一天隻有一碗稀粥,現在要打仗了,他們吃飽了的卻不敢上去,而是讓我們送死!
”
須彌彥從遠處擠過來,本是想保護陳冉,聽到喊聲之後立刻也跟着喊起來:“我們也要吃飽飯!
讓我們打仗可以,我們也要吃幹飯,吃飽飯才能打仗!
”
之前那個動手的渤海士兵被衆人推開,一下子就暴怒起來:“你們是想造反嗎!
”
須彌彥看準了機會,從背後一腳踹在那士兵後背上,士兵往前撲倒的時候陳冉的匕首劃過那士兵的脖子,因為動作太快,而且人擠着人的,誰也沒有注意到匕首的一閃即逝,那士兵倒下之後抽搐起來,被人翻過來才發現已經快要斷氣了。
“殺了啦!
”
陳冉嗷的喊了一嗓子:“有人殺了當兵的!
大家快跑啊。
”
讓難民暴-動起來殺當兵的他們不敢,可讓他們跑他們當然敢,甚至絕對不會願意跑在别人身後,前邊的人擁擠着,後邊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卻被恐慌所傳染跟着跑了起來,恐慌比瘟疫要傳播的更快。
“官軍殺人啦!
”
陳冉趁機又喊了一嗓子,混在人群裡的甯軍斥候跟着喊了起來。
“快跑啊,官軍開始殺人了!
”
“他們想把我們都殺了,已經沒有糧食了!
”
“有人投降了甯軍,渤海王下令把我們都殺了!
”
“大家快跑啊,官軍的弓箭手是朝着咱們來的,他們不是要殺甯人,而是要射死我們!
”
“把弓箭手殺了!
”
“殺了弓箭手!
不然大家都得死!
”
喊聲此起彼伏。
人是一種群體動物。
在甯軍斥候的慫恿和引領下,大批的難民朝着弓箭手那邊沖了過去,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什麼,總之就是不能白白送死。
數十萬難民從一個點開始亂起來,可是很快,亂就連成了一大片。
南岸。
聽到那喊聲沈冷往北岸看了看,眼睛立刻就亮了。
“大家加把勁,渤海人那邊自己亂了,他們亂了!
”
嘶啞着嗓子喊出來這句話的時候,沈冷忍不住想哭。
陳冉,陳冉……你堅持住,我們馬上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