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行程安排,第二天沈冷他們要随陸王去西府武庫參觀新兵訓練,大甯有四疆四庫,四疆指的是四支最強大的戰兵隊伍,而四庫,則是戰兵來源之地,每年都有大批的年輕人被送入四庫訓練,可怕的是,淘汰之人在半數以上,來者未必是留者,留者必然大丈夫。
戰兵之内,每年都有人老去,每年都有人補入。
可是還沒到出發的時候,西疆重甲大将軍談九州派人送來消息,若是有一位長者突然過世,他要去拜一拜。
于是衆人好奇,這西疆之地,還有哪位長者過世能讓談九州如此重視,吏部随行的官員如數家珍一般把西疆名門望族說了一遍,可除了西北那一個唐家之外,哪裡還有人值得談九州親自去一趟拜一拜?
唐家據此甚遠,也不是一日就能來回的。
唐家那位與談九州同輩,年齡也相仿,斷然不會這麼早就出事,況且若真是唐家那邊出了事,便是從長安城裡來的迎親隊伍中這些大人物們也要去祭拜,陸王也不例外。
陸王更是好奇,于是留住來傳消息的那位大将軍親信多問了幾句,才知道去世的隻是一個尋常老人,身上沒有功名,甚至沒有讀過書不識字,鄉鄰之人也多說他脾氣古怪,犟老頭一個。
于是衆人更好奇起來,一個尋常村野老人去世,為什麼大将軍要去拜一拜?
談九州派來的親信是一位将軍,名為盧煥洲,簡單說了幾句也趕緊離開,他說他也是要去拜一拜的。
大甯天成八年,這位叫李多福的老人把自己的獨子送進了西府武庫,奈何他兒子體弱,不能适應戰兵嚴苛訓練,被西府武庫勸返回家,老人以藤條痛打獨子,打斷三根,他兒子隻是肅立不動。
後來西府武庫的司座調取當月新兵答卷的時候,發現李多福的兒子李戎邊才學不淺,條理清晰,工筆整齊,于是派人去把李戎邊又喊了回來,就在西府武庫裡做了一名刀筆吏,看管府庫兵械。
有人問李戎邊,為什麼你父親那麼希望你從軍?
李戎邊回答說,那年他家所在的山村被山洪淹沒,村子裡的人都被困住,十去三四,剩下的人也隻不過苟延殘喘,屋子一間一間的坍塌,躲在屋頂上的人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被沖走的是誰,還有多久,那時候他還小,卻感受到了生命是可以數着手指頭算的。
可就在這時候邊軍來了,一個一個用繩子綁着連成一條線,在山洪之中組成人牆,讓村民扶着人牆撤走,那一日,邊軍戰兵被洪水沖走者有三十六人,救村民一百零七。
當時很多人都覺得不值得,那可是大甯辛辛苦苦培訓出來的戰兵,是邊疆的閘門,為了救村民而死傷那麼多人,意義何在?
西疆重甲大将軍談九州說,兵者,護家園。
于是李戎邊的父親就一直希望孩子長大以後也穿上軍裝,去做一名頂天立地的戰兵。
大甯天成十年,李多福把自己的女婿也送進了西府武庫,最終訓練有成。
老人說,我替全村的鄉親們,還債。
大甯天成十四年,已經升為七品兵械府庫書計的李戎邊發現兵械庫起火,他将睡夢之中的同僚叫醒,然後一頭紮進府庫之中滅火,有人拉着他說火勢太大不要進去,李戎邊說先叫醒你們,是因為人命最大,可我的命就是這軍械庫,庫不在,命不在。
死于火中。
大甯天成十七年,李多福的女婿在進剿山匪之戰中身中數箭而死,當時山匪羽箭突至,竟有西域之地所造強弓,他将身前同袍推開,箭中心口。
大甯天成十八年冬,聽聞此事的大将軍談九州前去拜訪老人,行至村中,老人攜妻女兒媳相迎,軍中善畫者,請大将軍與老人一家同坐,畫全家福贈與老人,大将軍居中,老人夫婦分坐兩側,老人的女兒和兒媳,各捧一套軍服立于左右。
他說,這才是全家福。
韓喚枝聽完這事之後看了沈冷一眼,沈冷點頭:“去拜一拜。
”
陸王本已經走出去幾步,聽到韓喚枝與沈冷說話,沉默一會兒後回頭吩咐了一聲:“取我王服來,我也去。
”
山村之中,沈冷他們進門之後全都驚住,那裡擺着兩個牌位。
“出了什麼事?
”
陳冉去問一位同來祭拜的村民,那村民搖頭歎道:“老犟頭,太犟了。
”
兒子李戎邊去世之後,老人的妻子不止一次埋怨他,想起來兒子不在就要罵幾句,罵過總要淚水漣漣,老頭卻來來回回隻那幾句......你懂個屁,再多嘴休了你,看你這般年紀何處去。
這話說了無數次,一開始還把閨女兒媳吓得不知所措,老太太已經這般年紀,真休了,哪兒去?
然而說了無數次,也隻是說說。
昨日上午的時候老太太在院子裡不小心摔了一跤,就這麼走了,按照白事裡的規矩,要擺靈堂,老人李多福卻不許,說是讓她睡在堂屋裡冷清,就讓她還躺在床上,還加了兩床被子,一直嘟囔着為什麼你手這麼冰?
第二天一早女兒喊父親吃飯才發現,老人躺在老太太身邊也走了。
“那個老犟頭,說過他多少次了,明明年紀那麼大了非要掃村口的雪,還有還有,你說他兒媳婦不願改嫁,哪見過老公公逼着人家改嫁的?
真是犟了一輩子啊。
”
“還在村子裡給兒媳婦物色合适的人,誰說他不體面,他就和誰急。
”
“他掃雪,是因為見到老陳家的孫子在村口摔了一跤,自那次起,一掃就是四五年,每年冬天,隻要下雪,不管多冷他都扛着掃把就出門。
”
“一個老犟頭。
”
“一個,好人。
”
大将軍談九州上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軍服,肅立。
“行禮!
”
“呼!
”
沈冷孟長安他們全都站直了身子。
陸王李承合親自上前,燒了一把紙錢,蹲在靈堂前低聲說了一句:“大甯戰兵之驕傲,是因為大甯百姓之驕傲。
”
衆人離開院子之後,看到那姑嫂兩個人跪在門口,一下一下的磕頭。
“謝謝王爺能來。
”
談九州朝着陸王一拜。
陸王搖頭:“若我不在這裡也就罷了,可我在,最該來的便是我,我姓李,我拜的也不隻是李多福,而是大甯軍戶。
”
無論如何,我是姓李的。
這也是陸王的驕傲。
山村之後很多年也許都會流傳今日之事。
沈冷和孟長安并肩走在後邊,兩個人都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孟長安回頭又看了一眼:“孤兒寡母,家裡隻剩下姑嫂和兩個孩子,若被人欺負了怎麼辦?
”
走在他們後邊的是村中裡正,聽到這話後已經白了頭發的老人大聲道:“我村中無軍甲無兵械,可有鎬頭與鐮刀,誰欺負了她們,便是我村上下死敵,那兩個孩子縣上老爺已經讓人安排進學堂,一應費用縣衙承擔,我說不用,我們村子出。
”
身後送行村民大聲道:“我們出!
”
孟長安一愣,本想留下一些銀錢,收起了這打算。
“那兩個孩子,若他日想從軍,可去尋我,我名孟長安。
”
就在這時候陳冉悄悄靠近沈冷,壓低聲音在沈冷耳邊說道:“楊七寶回來了,剛才親兵自大營來說他不方便現在見将軍,在大營外的林子裡。
”
“怎麼回事?
”
沈冷問。
陳冉笑了笑:“楊七寶說,他們八人回程的時候,抓了落單的幾十個叛徒,其中一個是邊城石子海五品将軍白小歌。
”
沈冷微微一怔:“瞎胡鬧。
”
陳冉緊張起來:“不好解決?
”
沈冷道:“多管幾十人的飯,自然不好解決......用到之前,總不能殺了。
”
他看向前邊走着的談九州,想着這事到底該怎麼辦。
沈冷拉了孟長安一把:“有事不好處理。
”
孟長安低聲問:“怎麼了?
”
沈冷想了想,不太好解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手下有幾個斥候,抓了石子海守将白小歌,好像,是你同門同期。
”
孟長安哦了一聲:“那是你的事。
”
沈冷:“就這樣?
”
孟長安嗯了一聲:“解決好了告訴我一聲,畢竟同門,我去看一下。
”
韓喚枝在兩個人身邊幽幽的歎了一聲:“許多不好解決的事,廷尉府都可以解決......我等了一會兒,怎麼還沒有人來求我?
”
與此同時。
陸王身邊有個護衛靠近過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陸王的臉色驟然一變,回頭對談九州苦笑着解釋說自己身體略有不适,就不去參觀西府武庫,直接回去休息,談九州帶人送了一下,陸王急匆匆走了。
“三位。
”
談九州忽然轉頭看向沈冷孟長安韓喚枝三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陸王有事,那我就帶三位走走看看?
”
韓喚枝點頭:“有勞大将軍。
”
談九州帶着他們離開山村返回鳳凰台,西府武庫就在鳳凰台一側,占地極大,司座副司座在前邊引路,一邊走一邊介紹。
當他們進入西府武庫之後全都愣住了,沈冷看了看孟長安,孟長安看了看沈冷,兩個人眼神裡都是不可思議。
西府武庫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戰兵列隊站在那,看起來人數不下幾萬,按理說西府武庫不可能有這麼多新兵要練,而且看起來那些也不像是新兵。
“域外宵小以為可以瞞天過海。
”
談九州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現在你們還有什麼事,是不能對我說的嗎?
”
......
......
【金庸先生去了,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那是陪伴最久的一個這現實世界之外的世界。
】
【很難受。
】
【于網文行業來說,多半人,要喊他一聲先生,雖不識,卻是啟蒙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