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冷進-平越道之前幻想過很多次這裡應該是什麼樣子,大甯滅南越雖已有多年,可料來當初那般惡戰也應是滿地瘡痍,轉入平越道水路之後看到的竟是一派清甯祥和,這地方沒有冬天的說法,日曆上的季節更替與此無關,大概就是比較熱和很熱的區别。
水田裡的耕牛看起來很美好,耕牛上笑着的孩童更美好,從船上往兩岸看都那般心曠神怡。
“大甯當真了不起。
”
遠處村落白牆黑瓦看起來猶如水墨畫,美的令人懷疑是真的還是假的。
“是啊,當真了不起,硬生生重建起來,這才用了幾年的時間。
”
“若是讓當地百姓忘記南越這兩個字,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們隻念着大甯的好,村落都是新建的,戶部撥款了一部分,收繳南越國的财産基本上都用于此事,百姓們才會真的踏實下來。
”
“這也便是大甯,換做任何一地也做不出這般的壯闊。
”
一路上衆人都在感慨贊歎,一種我為甯人當自豪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一路上走的倒是惬意,暫時能讓人忘了是來征戰的,再往南走了七八天就快到平越道南部,平越道道府所在施恩城已經沒多遠,原本這地方是南越國都城名為紫禦城,名字倒是大氣富貴,奈何富貴大氣擋不住大甯戰甲。
讓沈冷沒有料到的是平越道道丞白歸南居然親自來接,這就真的有幾分意外,按理說沈冷縱然為水師先鋒官也不過五品而已,白歸南為道丞,這一道之内便隻一人之下,那可是從二品的大員,和沈冷根本不對等。
而且,接出來足有二百裡,在興安縣官補碼頭停靠的時候白歸南帶着一衆官員就在岸邊站着等候,沈冷連忙帶着人下船見面,畢竟面子還是要給足的。
白歸南看起來很随和,四十幾歲年紀兩鬓卻已經微微發白,他在京畿道做了六年的道丞調來平越道還沒多久,本以為這平越道第一任道府是他的,有大學士沐昭桐的力薦再加上資曆威望都足不會出什麼岔子,卻不想居然輸給了葉開泰。
其他各地道丞是正三品,白歸南比較特殊,京畿道本就是最特殊的地方,道府是從一品,道丞是從二品,所以調來之後級别自然不能憑白的降下去。
白歸南此人在京畿道口碑極好,便是在朝野中也素有好名聲,六年來在京畿道吏部勘核都是優品,這六年來當今陛下點名表揚他也不下四五次。
道丞比道府更累,理論上道内廂兵都是道丞管着,卻不能脫離地方政務,軍政都要操勞還要處處想着如何顯得道府大人比自己更重要些,如何能不累。
沈冷不讨厭這個人,從面相上來看就不讨厭。
若白歸南換上一身尋常村夫的衣服,挽起褲腳下水田插秧幹活兒也讓人看不出來是個做官的,這便是好印象。
禮貌性的寒暄,禮貌性的吃飯,禮貌性的參觀了水師戰船,禮貌性的互相贈送了禮物,禮貌性的告辭離去,白歸南的表現中規中矩,沈冷看不出任何有問題的地方,最主要的是白歸南眼神裡沒有任何雜念,他看沈冷的時候眼神清澈如湖波見底,沒有仇恨。
若說湘甯白家的臉面,一位是那個已經死了的乙子營将軍白尚年,一位就是這高居二品的白歸南白大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白歸南更加的重要,畢竟若不出差錯過不了幾年便一定是一地道府,封疆大吏。
但沈冷不敢放松,白歸南終究是白家的人。
白歸南走了之後沈冷讓船隊例行補給,雖然距離施恩城已經不過二百裡但還是把船裝的滿滿當當,晚上白歸南還安排了飯局,據說有一位重要人物到場。
在興安縣城内,白歸南特意吩咐不要在酒樓宴請,而是将最好的廚師請到了縣衙裡臨時搭鍋造台,倒是把幾個酒樓裡來的廚師累了一身汗,晚上沈冷帶着王根棟楊七寶古樂陳冉如約而至,留下王闊海和杜威名坐鎮船隊。
他甚至沒帶親兵隊,幾個人連軍服都換了便衣而來,這倒是讓白歸南對他頗為欣賞,覺得這年輕人身上有一種到了他自己這個年紀已經全都忘了的灑脫魄力。
縣衙裡擺了一張桌子,菜品流水一樣上來白歸南卻遲遲不肯勸動,隻是說再等等,又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菜品都需回鍋熱一熱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故作爽朗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讓道丞大人久等了。
”
一個看起來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人大步走進來,身上的鐵甲片子嘩啦啦的響,那是從四品鷹揚将軍的甲胄,看起來着實威風凜凜,這人瞧着虎背猿腰闊步而來,臉上的絡腮胡讓他看着比實際年齡更成熟一些,環眉豹眼顧盼之間有一種令人心裡不歡喜的狠樣。
這人進來之後把腰上挂着的橫刀摘下來随手一扔,他身邊親兵立刻接住,走到桌子旁邊大大咧咧的坐下來朝着白歸南抱拳:“來的遲了,我自罰三杯。
”
帶甲而坐,居然說喝就喝。
他端起酒杯看了一眼:“這麼小氣,來人,換大碗來。
”
興安縣的縣令居然起身颠颠的跑去拿了大碗來,一臉谄媚的放在那人面前還親手滿酒,那漢子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喊了一聲好酒然後示意縣令繼續倒,縣令像個店小二一般點頭哈腰站在一側,喝一碗滿一碗,片刻便是三碗下肚。
“好了,我這道歉的誠意如何?
”
他看向白歸南。
白歸南略顯尴尬,站起來伸手做請的姿勢道:“這位是水師先鋒官沈冷沈将軍。
”
然後他看向沈冷介紹道:“這位是南疆狼猿戰兵鷹揚将軍石破當,便是石元雄大将軍的愛子。
”
石破當一擺手:“說我就說我,提我老子做甚。
”
他端起酒碗對白歸南說道:“你請來我喝酒,帶一些不相幹的人做什麼,早知道還有外人我便不來。
”
王根棟皺眉,陳冉挑眉,古樂臉寒。
倒是沈冷沒有任何異樣,站起來抱拳道:“卑職沈冷拜見将軍。
”
石破當看也沒看沈冷,依然對白歸南說道:“道丞怎麼不喝?
我這是在給你敬酒,你卻是在等誰?
”
白歸南臉色更加難看起來:“石将軍,今日這......”
石破當猛的站起來:“你若不喝那我就走了,我還有軍務在身。
”
白歸南似乎對他也無奈,哪怕他比這個石破當要高好幾個級别,他隻好端起酒杯:“那我就先陪将軍一杯。
”
“小杯?
還是那般不爽快。
”
石破當将酒喝光這才看向依然站在一側的沈冷:“沈什麼?
算了也不重要,我問你莊雍何時來?
”
沈冷剛要說話,石破當一擺手:“算了,他來不來也與我無關。
”
說罷之後拿起筷子就吃,即便是這般場合,吃起來也肆無忌憚,覺得沈冷面前那盤菜對胃口,竟是站起來直接将那盤菜端到自己面前,他背後站着七八個帶甲的親兵,一個個黑且健壯,真如狼如猿,看着就是狠厲的,似乎覺得将軍這般奚落那水師的人很好玩,幾個人嘴角都帶着笑。
石破當三五口就把那一盤菜扒拉幹淨,隻剩下一些菜汁菜葉又推回到沈冷面前:“這個不錯,你也嘗嘗。
”
沈冷坐下來看了那盤菜忍不住笑起來,卻沒動。
石破當臉色一寒:“怎麼,是我吃過了你嫌髒嗎?
還是說你嫌少?
好菜不嫌少,舔一舔也是滋味十足。
”
沈冷搖頭:“卑職已經吃好了。
”
石破當哈哈大笑:“吃好了就走吧,我和道丞大人還有些事要聊,就不多留你。
”
沈冷起身:“那就先告辭。
”
石破當擺手如驅趕蚊蠅:“走吧。
”
然後朝着縣令吩咐:“那盤菜不錯,再去炒一份來。
”
縣令連忙小跑着出去,看起來也尴尬的要命,奈何就是不敢不從。
沈冷帶着人離開縣衙,古樂的臉色已經難看的想要殺人似的:“這石破當怎麼如此無禮?
”
“不妨事。
”
沈冷一邊走一邊笑道:“觀其子知其父,忽然間懂了陛下為何動念。
”
他說這話古樂不理解,畢竟接觸的層面還沒到,可是王根棟卻臉色變了變若有所思。
四方大将軍,自然有四方大将軍的威嚴,但不是跋扈,石破當如此難道能不是南疆大将軍石元雄慣縱出來的?
沈冷看過石破當後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替長安城裡的皇帝陛下放心了幾分,若東疆那位裴大将軍也如此,陛下動念動手都不會太難。
沈冷走了之後白歸南長歎一聲:“你何必如此輕賤他?
”
石破當無所謂的聳了聳肩膀:“一個小醜而已,仗着運氣好成了五品将軍瞧着就讓人不舒服,若是不給他一些下馬威他不知道這南疆誰重誰輕。
”
白歸南心說若你不是運氣好,你又怎麼會是石元雄的兒子。
石破當回頭罵了一聲:“人死了嗎?
炒個菜而已,慢的如下豬一樣。
”
在門口候着那盤菜的興安縣縣令又沖了出去,他挨了罵隻好去罵廚子。
白歸南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終究都是大甯的同僚,和你應該更親近些畢竟也是戰兵的将軍,下次見了面可不能這樣了。
”
石破當笑起來:“水師?
算個屁的戰兵,莫說水師,我瞧着那二十衛的戰兵都是酒囊飯袋,大甯真正算得上戰兵的還隻是四疆虎狼。
”
他又喝了一碗酒:“不等了,想吃一盤菜都這麼難,墨迹的不像話。
”
他起身對白歸南抱拳:“多謝道丞大人款待,我身上還有軍務,就先告辭。
”
石破當身後那些親兵整齊轉身,竟是對白歸南也視而不見般,眼裡隻有将軍而無道丞。
白歸南坐下來歎了口氣,陪坐的地方官員也全都暗暗松了口氣。
早知道便不請他來了。
白歸南心裡想着,可他就在興安縣,若不叫他來怕是更麻煩。
四疆虎狼?
對内對外,都是虎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