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司徒府。長安城原本隻有丞相府,沒有司徒府,天子遷都之後,就将司徒府安置在未央宮的東門裡,便于傳喚。司徒士孫瑞被孫策扣在江東幾年,天子也一直沒有再安排司徒,司徒掾劉巴就成了司徒府的負責人,實際上是有實無名的司徒。之所以沒有委任他做司徒,是因為他的資曆實在太淺了,難以服衆。
士孫瑞要回來了,天子有心升他為太尉,主掌兵事,這司徒之位不能再空着,按例,司空趙溫應該接任司徒。想到趙溫,荀彧心裡就隐隐的不安。趙溫曾經和他提過一件事,郭嘉向趙溫打聽過種茶的事,現在楊修又在廬山發現野茶,袁夫人還發明了新的制茶法,這中間有沒有聯系?
荀彧一邊想着,一邊走進未央宮,來到司徒府。劉巴正在忙,看到荀彧進來,倒也不意外,讓他且到後堂小座。荀彧是經常來的,也不拘禮,自到後堂坐下,找屬吏燒水泡茶。水差不多沸騰的時候,劉巴進來了,卷着沾滿墨漬的袖子,在一旁的水盆裡洗手。
“這琉璃杯是哪來的?”劉巴一眼看到了案上的琉璃杯,上前拿了起來,對着陽光細看。“好杯,很潔淨,氣泡也少。”他曲指輕彈,聲音清脆如磬,久久不絕。“大秦珍品?”
荀彧搖搖頭。“汝南工坊新品。”
劉巴目光閃動。“楊修送的?”
荀彧點點頭,把剛剛與楊修見面的經過說了一遍。劉巴仔細地聽完,笑道:“這是沖着我來的啊。”
“有辦法應對嗎?”
“容我想想。”劉巴說道。荀彧讓人用開水洗了杯子,取出竹罐,倒入一些茶葉,又澆入半杯開水,茶葉在熱水中翻騰,舒展開來,上下沉浮。劉巴靜靜地看着,眼神微閃,卻什麼也沒說。荀彧泡好茶,拿人将其中一杯送到劉巴面前。劉巴嗅了嗅,又淺淺的呷了一口,閉上眼睛,品味了一番,點了點頭。
荀彧看着劉巴,一言不發。
劉巴放下杯子。“令君,從去年起,荊州的江南四郡已經有不少地方開始種茶了。目前還在試種階段,但從他們選擇的地點來看,所圖不小。三五年内,隻怕能種茶的地方都會種上茶。”
“這麼多?”
“是的,所以我在想,也許孫策發現了茶的商機,需要大量的茶葉。”
“你有什麼打算?”
“種茶需要時間,在江南能大量産出茶葉之前,我們至少還有三到五年時間。關中天氣寒冷,益州卻适合種茶,原本基礎就不錯。如果從益州大量收茶,再找到孫策打算銷茶的地點,我們可以拔得頭籌。”
荀彧點點頭,又道:“計是好計,隻可惜終非長久之計。”心裡卻又想起“黃龍見谯”的事,更添三分焦慮。各種迹象都不約而同的指向益州,難道曹操真的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孫策卻如他的小霸王名号一樣,隻不過重演項羽的故事?
劉巴苦笑。“如今哪裡還談得上長久之計,關中行士家法,本就是竭澤而漁,三五年内如果還不能分出勝負,朝廷就隻能閉關自守,待關東自亂,主動求勝是不太可能了。”
“你覺得關東會自亂?”
“不敢斷言,隻能說希望如此。”劉巴舉起琉璃杯,淺淺的呷了一口,若有所思。“人心苦不足,關東那些世家有多貪婪,你我都清楚。孫策若處置不當,自亂陣腳的可能并非沒有。千丈之堤,以蝼蟻之穴潰,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
荀彧詫異地看了一眼劉巴。“千丈之堤,以蝼蟻之穴潰”這句話出自《韓非子》,劉巴引用得這麼自然,看來最近對法家學問很是上心啊。不過從劉巴理财的手段來看,應該說原本就是法家的影子,他那一套基本就是桑弘羊的延續。
不過劉巴說的雖然直白,卻也是實情。孫策實力雄厚,正面對抗,朝廷沒什麼取勝的希望,卻也并非無路可走。孫策内部隐患不少,一旦處理不當,崩潰比崛起更快。當年項羽就是如此。
荀彧喜憂參半。
“子初,這琉璃杯的事,你要多費心,盡快想出辦法應對。”荀彧收回心神,提醒道:“關中錢本來就不多,關中值錢的隻有糧錢,一旦糧食外流,對我們不是好事。”
劉巴笑了一聲:“所以我說,這士家之法行得不徹底,終究是個隐患。”
荀彧苦笑。他也在想這個問題。天子在關中推行士家之法,近似于秦的耕戰,卻不徹底,宗室、關中豪強被保留了下來,他們手中有大量的土地不受控制,楊修很可能看到了這個破綻,要用琉璃杯這樣的奢侈品将宗室、豪強手中的糧食換走,逼着他們侵占士家的土地,讓士家制度無疾而終。
如果讓他們得逞,則關中不戰自潰。
是繼續推行士家法,将耕戰之策進行到底,沿着秦國的老路再走一遍,還是懸崖勒馬,迷途知返?荀彧進退兩難。看起來,耕戰幾乎是朝廷自救的唯一機會,秦國因此戰勝六國,統一天下,便是一個成功的例子。可那絕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他不想先祖荀卿的悲劇再來一遍。
可是他也清楚,這件事不由他說了算,甚至不由天子說了算,天子未必沒有看到這一點,但他身不由己,已經回不了頭了。總不能就這麼放棄中興的希望,坐視大漢四百年的基業毀在自己手中。隻要有一線機會,他一定會全力以赴。可是他知不知道真正的威脅也許不是孫策,而是曹操?他為拯救大漢付出的所有努力,很可能隻是為曹操的崛起提供機會?
難道說,大漢注定要亡,無論天子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這個結果?
荀彧很絕望。他想了很久,擡起手輕輕的揮了揮,示意鮑出等人退下。劉巴會意,也讓從吏退下,堂上隻剩下他們二人。荀彧把“黃龍見谯”的事情說了一遍。劉巴也很驚訝,但他很快就恢複了平靜,幽幽地說道:“如果這真是天命,天命不可違。如果不是天命,令君又何必瞻前顧後,猶豫不決?令君,且解燃眉之急,再思将來。”
荀彧皺眉,反問道:“難道你我也隻顧眼前苟且,不顧将來?既然如此,何必救漢?”
劉巴搖搖頭。“陸生有言,湯武逆取而順守,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以秦而言,若扶蘇繼位,改秦法,行仁政,秦也未必二世而亡。陛下英武,從少受令君教導,仁義為本,并非天生刻薄,行秦法是權宜之計,未必是本意。以史為鑒,焉知他成功後不能行仁政?令君,你是關心則亂,未免拘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