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幹甩甩袖子,下了車,對鮑出咧嘴一笑。“你慢慢看。”一搖二擺地向鐘繇走去,留下荀彧一個人在車上。鐘繇遠遠地看見,起身相迎,熱情地請蔣幹入席共飲。
“談得如何?”鐘繇沖着馬車裡的荀彧眨了眨眼睛,雙手提起酒壺,給蔣幹倒了一杯酒。
“很好,所見略同。”蔣幹嘿嘿一笑,端起酒杯,回身沖荀彧示意了一下,一飲而盡。“元常兄,你和荀文若相處多久了?”
鐘繇想了想。“有二十來年了。怎麼了?”
“平時沒少被他欺負吧?”
鐘繇眨眨眼睛,笑而不語。他和荀彧相處,的确是荀彧主導的時候居多,有時候他也覺得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明明他們的各有所長,不相上下。不過這樣事他不願意在蔣幹面前說。從感情上來說,他當然和荀彧親近一些,畢竟都是颍川人,必須保持團結一緻。
“我很尊敬他,他有才氣,有氣節,有志向,唯獨沒有眼光,所以他注定是個悲劇。”蔣幹笑着,捏起拇指、食指,比劃了一下。“南轅北轍,選錯了方向,越是用力,跑得越快,離目标越遠。”
鐘繇心中一動,連忙垂下眼皮,不想讓蔣幹看到他的内心波動。他和荀彧走得很近,也是天子身邊的侍郎,知道朝廷當前的策略就是以諸侯自居,以守代攻。當今天下,州郡割據者雖多,但有機會奪天下的無非三個勢力:袁紹、孫策和朝廷。
相比之下,天子英明,但朝廷是實力最弱的一個。袁紹最強,但他犯的錯太多,不是明主,用不了多久就會衰落。孫策既有能力又有實力,而且年輕有為,是綜合實力最強的一個,欠缺的隻是名聲——世家、豪強看不起他,可他的成功就是寒門的希望,他身邊聚集了一大群寒門士子,而且這些人都獲得了豐厚的回報,或手握重兵,坐鎮一方,或銜命出使,縱橫揮阖。
蔣幹何許人也?若非依附孫策,他有資格在他和荀彧面前說話嗎?可是現在他不僅有機會說話,而且能逼得荀彧忍辱苟全,隻為了能獲得孫策的支援。荀彧選擇了袁紹和天子,現在隻能忍辱負重。
有實力,有尊嚴。袁紹不僅不給他強有力的支持,卻成了他不得不背負的負擔。
荀家已經有荀攸依附孫策,鐘家也該有所表示,郭武、郭援畢竟是外親,不是鐘氏子弟。
“這裡事了,我回去見一下韓遂、呂布,很快就會離開長安,趕往并州,長安的事就拜托元常兄了。”蔣幹擡起頭,看了一下樹蔭,笑道:“你也别耽擱太久,樹蔭馬上就轉移了。”
鐘繇哈哈一笑。“這麼急?”
“嗯,不瞞你說,我這次行程很緊。本來孫将軍還要我去一趟遼東,考慮到路程太遠,未必趕得上,所以另外安排了人。即使如此,我把這一圈跑下來,也要兩三個月。”
“子翼兄辛苦。”
“辛苦的确是辛苦,不過有希望,人就有動力,不覺得辛苦。”蔣幹回頭看了一眼,見鮑出已經從車下爬了出來,站在車門口,扶荀彧下車,便站了起來。“行了,我就不多說了。元常兄,就此别過。”
鐘繇連忙起身,但他不是送蔣幹,而是緊趕幾步,搶到荀彧身邊,扶着荀彧。“文若,你這是怎麼了?”
蔣幹挑了挑眉,随即又恢複了平靜,滿面笑容。
“我沒……事。”荀彧緩緩推開鐘繇,用盡渾身力氣,站直了身子,看着迎面走來的蔣幹,擠出一絲笑容。他不想在蔣幹面前失态,但他卻掩飾不住自己的凄涼,看得鐘繇一陣心酸。
蔣幹猶豫了片刻,回頭看看荀彧的那輛馬車。“令君回城嗎?要不……我捎你一程?”
荀彧搖搖頭。“不用,沒那麼急。就算走得慢一些,也會搶在蔣君到達太原之前。”
蔣幹眨眨眼睛。“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二位,就此别過。”說完,拱拱手,與荀彧、鐘繇告别,鑽進車,又拉開車窗,探出頭,沖着荀彧笑道:“令君,下次來,我給你帶一輛新車。”
荀彧不甘示弱。“下次蔣君來,我會用新車去接你。”
蔣幹仰起頭,哈哈一笑,輕叩車壁。車夫抖鞭,長鞭炸響,兩匹駿馬拉着馬車,粼粼遠去。
荀彧看着馬車消失在樹影之中,挺直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若非鮑出和鐘繇夾着,他幾乎要坐在地上。一口鮮皿噴了出來,嘴角、胡須和兇前一片殷紅。鮑出大驚,彎腰将荀彧抱起,沖向馬車,将荀彧放在車中。鐘繇也跟了上去,将荀彧抱在懷中。鮑出跳上車,揚起馬鞭,向長安城方向急馳。
荀彧雙目緊閉,面如金紙,一動不動。
鐘繇驚懼不己。他想了想,拉開前側的車窗,對鮑出大聲說道:“直接去宮裡。”
“喏!”鮑出大聲應道,馬鞭揮得更急。
鐘繇又拉開左側的車窗,對趕上來的騎士大聲說道:“立刻去宮裡請見,請陛下安排太醫待命。”
“元常……”荀彧抓緊鐘繇的衣袖,有氣無力的呻吟着。鐘繇沒好氣的吼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瞻前顧後的?師臣者王,賓臣者霸,孫策能師張纮,陛下難道不能待你如師?事急從權,今天聽我的。”
荀彧無奈的笑了笑,想說什麼,卻一點力氣也沒有,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他暗自歎了口氣,放棄了努力,靜靜地躺在鐘繇的懷中。
騎士猛踢坐騎,健馬撒開四蹄,沿着官道狂奔。
鮑出連揮馬鞭,趕着車急行。他心急如焚,卻又不敢在絲毫大意,生怕馬跑得太急,車子太颠,傷着荀彧。他咬着牙,對木學堂的那些匠師恨之入骨。都是南陽木學堂的匠師,為什麼到了關中就那麼無能,南陽都出了第四款新車,他們連第三款還沒仿制成功。他剛才看了蔣幹的車,雖然沒有試駕,卻知道這輛車能更快将荀彧送到長安。
鮑出一路急行,沒有留意到蔣幹的車停在一個岔路口的樹蔭裡。看着荀彧的馬車急馳而去,又看到幾個騎士跟在車後,蔣幹嘴角露出一絲淺笑,随即又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這鐘元常啊,還真是捉摸不透。”
等荀彧、鐘繇走遠,蔣幹也重新起程,不過他沒有去長安,而是沿着渭水西行,趕往細柳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