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欣然從命,命人引甄宓去見袁權,又帶張鴻去休息。甄宓、張鴻告退,大帳裡隻剩下孫策和郭嘉兩人。郭嘉收起笑容,正色道:“将軍,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孫策尴尬地笑笑。“奉孝,有話就說。”
“将軍仁厚,有恻隐之心,這是難得的美德,但這隻是私德,不是公義。甄家是冀北世家代表,甄家的向背不僅影響着冀北形勢,更影響着整個河北的形勢,這背後是千萬人的生死,若因将軍的一點恻隐之心而壞了局勢,那就因小失大了。婚姻是結盟的最佳形式,甄家既然将此女獻與将軍,必是有所選擇。将軍退親,知道的是好意,不知道的就是羞辱,甄家何去何從?此公私兩失,大小皆誤也。”
孫策正色欠身。“奉孝說得有理,是我考慮不周。”
郭嘉緩了臉色,搖搖羽扇,又道:“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這是狗屠樊哙都知道的道理,将軍不會不知。将軍志在天下,移風易俗,推行新政,若能成功,受益者又豈止千萬人,子孫百代都将受将軍遺澤恩惠,此乃千秋功業也,不宜拘泥。”
“喏。”孫策凜然,再次受教。
郭嘉還禮,一揖一讓。
“若張鴻所言屬實,則張則卧虎之名不虛,他對我們防範甚嚴,麋竺上不了岸,打聽不到内陸的消息,我們掌握的情況不夠。即使有中山商人為内應,效果也有限。張鴻一行的蹤迹恐怕早就落入張則的耳中,他以後進入草原肯定會受到限制。身為幽州刺史,要整治一個中山商人太容易了,讓他死于非命都是一句話的事。”
“這麼嚴重?”
郭嘉輕笑幾聲。“将軍,換一個人統領揚州,蔡瑁可以死幾回了。你以為就是黨人偏激?滅門的太守,破家的縣令,可不是說說而已。張則名為卧虎,本來就是一狠人。何況關乎朝廷存亡,别說殺張鴻一人,就算将中山甄家連根拔起,他都不會皺一下眉。”
孫策一聲歎息。他知道郭嘉說得沒錯,漢人不管文武,甚至不論男女,對殺人這種事都沒什麼心理障礙,為了報仇,動辄砍人全家,私鬥之風甚熾。他也知道為政者當狠,但他就是做不到,當初狠下心殺蒯越、習竺全家,他是迫于無奈,若非得已,他不輕易殺人。像支持袁紹的汝南世家,他也隻是誅其首惡,從者罰為官奴婢,并沒有趕盡殺絕。
見孫策為難,郭嘉笑了兩聲。“将軍,我不是勸你殺人,殺人不是目的,解決問題才是目的。如果有更好的解決方法,的确不必大動幹戈,怨怨相報并不值得提倡,貪殘好殺絕不是明主所當為。”
孫策點點頭,松了一口氣。他不想變成殺人狂,這種事就跟吸毒一樣,一旦沾上就很難克制。如果不加以克制,每個人都有成為惡魔的可能,先毀滅别人,最後毀滅自己。在學術界,這叫路西法效應,他也在史書中見過無數的例證,手握生殺大權的人尤甚,比如皇帝。
“說說幽州的形勢吧。”孫策主動錯開了話題。在這個問題上,他和郭嘉完全達成一緻的可能性不大。
“好。”郭嘉點點頭。“如果張鴻所言屬實,我們對幽州的情況了解不足,那說明一個問題:張則對将軍敵意很重。在他心裡,将軍大概已經成了繼袁紹之後的叛臣。如果朝廷有诏,張則揮師南下的可能性非常大。當然,他首先要解決袁譚……”
郭嘉為孫策分析當前的形勢。朝廷遲遲沒有宣布對官渡之戰的評價,也沒有追究袁紹的罪狀,王允甚至死有哀榮,這說明朝廷根本不相信孫策,所謂談判也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在楊彪喪失信心,改換門庭的情況下,朝廷會更趨于實際,把孫策當成最大的敵人。
天子力量不足,長安的穩定依賴于并州軍和涼州軍的制衡,在閻行駐守洛陽,馬超返回長安的情況下,天子不會輕舉妄動,但他也不會坐以待斃,遲早必有一戰,和平注定是暫時的。
如果開戰,天子能依賴的勢力是兩個,一個是益州的曹操,一個是幽州的張則。益州有錢糧,但地勢利于守而不利于攻,所以曹操全面出擊的可能性不大。張則擁幽州士馬之衆,糧食卻是短闆,他南下攻擊冀州,以冀州糧秣自給的可能性較大。在張則的壓力下,如果朝廷願意赦免袁紹的罪責,袁譚投降的可能性非常大。即使朝廷不赦免袁紹,袁譚也未必敢奮起反擊,反擊也未必能赢。
也就是說,如果張則奉诏南下,攻占冀州的可能性不可忽視。要想維持幽州目前的形勢,公孫瓒的存亡就非常重要。一旦公孫瓒敗亡,張則整合了幽州,有劉備、劉和為助手,揮師南下,袁譚不降則亡,張則很快就能飲馬黃河。
“但公孫瓒有勇無謀,不識時務,又自負其能,讓他俯首聽命的可能性非常小。他隻能起一時的牽制作用,要想真正解決幽州的問題,還要靠我們自己。将軍,太史慈宜早日赴遼東。”
孫策搓着手指,半晌沒說話。周瑜想打益州,沈友大概也不會安心在青州呆着,一旦有機會,肯定想進兵冀州或者幽州。郭嘉則是無所謂,隻要有仗打,他都開心。但戰争的背後是大量的錢糧消耗,周瑜攻漢中就要準備三十億的消耗,太史慈赴遼東要準備多少?兩面同時開戰,那就入不敷出了,支撐不了太久。
如果兩者取一,那的确是幽州更合适一點。益州易守難攻,拿下益州也不過多一個糧食産地,對他的幫助不大。幽州相對來說好打一些,一旦占據幽州,戰馬緊缺的問題能得到極大緩解。但幽州也有幽州的麻煩,一是天寒地凍,能夠作戰的時間非常短,二是跨海作戰,後勤補給壓力很大。
“将幽州的細作增加一倍,收集信息,做好進攻幽州的準備。”孫策權衡良久,做出決定。“不管是不是要進攻幽州,青徐都要先經營好。青徐不恢複,太史慈進幽州太危險了。”
“喏。”
——
袁權隻看了甄宓一眼,就明白了馮宛的同情從何而來。甄宓雖然落落大方,彬彬有禮,看不出什麼破綻,但她眼底的不安卻掩飾不住,就像一隻迷路的小鹿,看到誰都有些怯怯,和馮宛當初返回汝南時一模一樣,隻是馮宛手足無措、進退失據,甄宓還保持着表面上的鎮定而已。
“啧啧,多可愛的小姑娘。”袁權拉着甄宓的手,贊了一聲:“阿楚,你當初是不是也這樣?”
正在廚房裡玩面團的黃月英抖着兩手白面探頭看了一眼,嘻嘻一笑。“雖不中,亦不遠矣。”
“吹牛!”尹姁笑道:“依我看啊,她們各有千秋,難分伯仲。一定要細分的話,阿楚勝在才,這位新妹妹勝在貌。等她長大了,大概隻有阿宛能和她相提并論。”
“我長得不好嗎?”黃月英很不服氣。
“你長得好,為什麼要叫阿醜呢?”尹姁也是南陽人,說起荊襄方言不比黃月英差。黃月英聽了,咬牙切齒。“尹姊姊,你這是自相殘殺啊。”
尹姁、馮宛、麋蘭都笑了起來。袁權也笑了,俯下身子。“進過廚房嗎?”
甄宓看着馮宛等人在廚房裡忙碌,有說有笑,有些心動,卻又生怕袁權是考校她的廚藝。她身負富貴之命,從小在家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哪裡需要學習庖廚這樣的事。可是如今遠離家鄉,又是做妾,身份不同了,這侍候人的事避免不了,拒絕又似乎不妥。
“嗯……進倒是進過,隻是手笨,做不來。”
“進過就行。”袁權說道:“廚房裡暖和,姊妹們在一起玩耍也開心,你介紹幾個你們家鄉的菜肴、點心,我們試着做一做,到時候請将軍來嘗嘗也是不錯的。說起來,這面粉可就是從河北傳來的,你就說說有什麼面食吧。”
袁權為甄宓換了一身衣服,将她領到廚房,關照馮宛照顧她。馮宛欣然從命。黃月英舞着兩隻沾滿面粉的手走了過來,在甄宓的鼻尖上點了點。
“叫聲姊姊聽聽。我天天叫人姊姊,今天總算有人叫我姊姊了,先讓我過過瘾。”
甄宓曲身,欠身施禮。“姊姊好。”又向馮宛等人一一緻意。“甄宓見過諸位姊姊,初來乍到,還請諸位姊姊多多關照。”又叫來侍女,打開幾隻箱子。“略備薄禮,還請諸位姊姊不要嫌棄。”
袁權隔着窗戶看了一眼,笑道:“蘭兒,你有對手了。這中山商人聞名天下,果然财力雄厚。”
麋蘭也看了一眼,謙虛道:“姊姊說笑了,我麋家哪裡敢和中山商人較高下,我們也就是吃吃海貨,免不了一身海腥味,不登大雅之堂。再說了,再有錢,還能和你袁家相提并論?袁紹贖袁譚,一出手就是三千金呢。”
甄宓吃了一驚。“姊姊是東海麋家的?”
麋蘭嫣然一笑。“慚愧,慚愧。區區微名,不值一提。”
甄宓有點尴尬。屋裡諸人,袁權出身高貴,馮宛姿色出衆,其他人還沒有自我介紹,她也不清楚誰是誰,隻覺得論談吐,論容貌,自己都有點優勢,沒想到麋蘭居然是東海麋家的。東海麋家是巨商,麋竺如今在渤海做生意,那艘城堡一般的雙體樓船已經成了傳奇。麋竺一年經手的貨物價值就抵得上甄家的全部家産,他的妹妹居然衣着樸素,看不出半點富貴之氣,讓她看走了眼,險些鬧出笑話。
見甄宓不自在,袁權說道:“行了,既然做了姊妹,又收了見面禮,自己也不能小氣,各自報一下家門吧,回頭再準備回禮。今天甘梅不在,以後再說,你們且依着入門的秩序,一個一個來,不要亂了規矩,讓甄家妹妹笑話。”
衆女齊聲應喏。尹姁先斂身施禮。“南陽尹姁,請妹妹多多指教。”
袁權補充道:“阿姁的大父是故會稽太守,南陽講武堂的祭酒,當年曾随涼州三明中的張然明征戰,故太尉朱公是她大父的故吏,與孫家淵源頗深。”
甄宓聽了,不敢大意,再次躬身問好。張奂的舊部、會稽太守已經很厲害了,居然還是故太尉朱儁的舊主,這身份對甄家的壓力比東海麋家還要強上三分,更何況尹端還是南陽講武堂的祭酒。講武堂是孫策的創見之一,畢業生都在軍中任職,不用說,尹家在軍中的影響力舉足輕重。
尹姁感激地看了袁權一眼,退在一旁。
袁權接着說道:“我叫袁權,出自汝南袁氏,家父是故後将軍,諱術。我入孫家門前曾有婚配,蒙夫君不棄,如今在夫君身邊侍候,癡長幾歲,姊妹們給面子,叫一聲姊姊。”
甄宓不敢大意。汝南袁氏四個字就足以讓無極甄家頓首了。
馮宛笑嘻嘻地行了一禮。“我叫馮宛,關中人,既沒她們的家世,也沒她們的家财,家父隻做過司隸校尉,如今在毗陵屯田。若不是将軍收留,我們就成了路邊的餓殍了。”
甄宓恍然,連忙向馮宛施禮。
袁權笑道:“阿宛你也别謙虛,姊妹之中,你可是夫君的同道。”
“姊姊……”馮宛害羞地跺跺腳,不讓袁權再說。衆女笑了起來,甄宓不明其意,卻也不好多問。不過看到馮宛臉上掩飾不住的笑容,她莫名的安心了很多。從馮宛的遭遇來看,孫策似乎不像傳說的那樣殘暴無情。
麋蘭跟着上前見禮。“我叫麋蘭,東海人,我長兄你想必知道,就不多說了。我仲兄在将軍麾下統領騎兵,才能一般,也沒什麼好說的。”
袁權補充道:“沒錯,麋家三兄妹,阿蘭是魁首,算得好賬,做得好生意。你們甄家以後如果要來江東做生意,免不了要她打交道,甄家妹妹你可要和她多親近。”
麋蘭謙虛了幾句,卻沒否認。孫策将以江東為根基,袁權要在江東建工坊,她是必不可少的核心人物,尤其是蔡瑁被調離吳郡,政務由周異接手,商務自然會由她接手。
“都說完了吧?”黃月英拍打着面粉,有點不耐煩的說道。
“都說完了,除了甘梅就是你了。”馮宛掩嘴笑道:“說起來,阿楚是最虧的,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說起來,你可還沒入門呢……”
“就你多嘴!”黃月英翻了個白眼。“過了年,調你去豫章船廠做祭酒。”
“千萬别!”馮宛一本正經地行了一禮,然後臉色一變,抱着黃月英的腰,神态誇張的央求道:“祭酒,屬下知罪了,你饒了我吧,就這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半瓶水,哪裡敢做祭酒啊。我此生隻願做祭酒的走馬,不敢有絲毫違逆。”
黃月英揚揚眉,用指頭點點馮宛的額頭,老氣橫秋的說道:“算你識相。”話音未落,自己先忍不住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揚手。“你們等會兒,讓我先樂會兒。”
見黃月英和馮宛玩鬧,甄宓的嘴角忍不住上挑,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她不緊不慢地說道:“姊姊想必就是父女雙祭酒,人稱黃大匠的黃家姊姊月英吧?我可久聞大名。”
“哦,你還聽過我的名字?”黃月英很驚訝。
“自然。”甄宓說道:“北疆有一首歌謠:偃月刀,丈八矛,青雲赤霞左右搖。金絲甲,霸王殺,将軍一怒千軍破。這些都是姊姊的大作吧。”
“哈哈哈……”黃月英樂不可支,眉飛色舞。“我可不敢當,前面那句說的是家父,後面那句才是我的。”
甄宓淺笑道:“那也差不多。我這一路走來,還聽了一些和将軍有關的,有人說将軍之所以戰無不勝,是因為他有金甲護體,臨陣時能放出萬丈金光,照得人眼花缭亂,不辨東西,手中霸王殺更是無堅不摧,所擊辄破。若非如此,官渡之戰未可知。”
這一次不僅黃月英笑得花枝亂顫,袁權等人也忍俊不禁。黃月英老神在在的拍拍甄宓的臉。“那我就送你一套金絲甲,晃瞎那些人的狗眼,讓你也做個無敵的女将軍。”
甄宓躬身一拜。“多謝姊姊,不過我手無縛雞之力,就算晃瞎了敵人的眼睛也打不倒他,隻能自己逃走。如果姊姊不嫌棄,能為家兄打造一套甲胄武器,讓他有自保之力,那就更好了。”
“啧啧,你看看人家這兄妹之情……”黃月英沖着麋蘭說道:“你可得學着點。”
麋蘭拍拍手上的面粉,順勢施了一禮。“既然大匠這麼說了,我再不抓住機會豈不是浪費。大匠,你受累,也為我兄長來一套吧。”
黃月英懊悔不已,輕拍自己的臉頰。“讓你多嘴!”
衆女再次哄笑,甄宓也忍不住笑出了聲,初來乍到的緊張不翼而飛,眼神多了幾分靈動。袁權一邊笑一邊打量着甄宓,暗自點頭。她将甄宓拉到身邊,指着笑得前仰後合的黃月英說道:“中山甄,東海麋,都是知名大商,不過金山有價,智慧無價。阿楚家雖然沒有金山,但她卻是将軍稱霸的底氣所在,要不然将軍也不會叫她金不換。以後你們在一起要多多切磋,相互提攜,有益于夫君大業,也無愧于自己的天賦,不要讓人小瞧了自己,壞了夫君名聲。”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