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恍若未聞。别說興奮,眼神連一絲波動都沒有。如果一定要說有,那也是失望。
“聽說成德人劉晔也在長安,兄長可曾與他見過面?”
周昉有些遲疑。周瑜的反應不在他的預料之中,卻問起了劉晔,這讓他很不安,有一種被人看穿的感覺。他轉了轉眼珠,顧左右而言他。“公瑾,你覺得這個條件還不夠?人苦不知足,拜将封侯,這是無數人一輩子也難以企及的成就,你剛剛弱冠就得到了,應該知足。”
周瑜笑笑。“是啊,我剛剛弱冠就封侯拜将,是該知足,可以解甲歸田,放馬南山了。”
“噫,公瑾,我可沒這個意思,你正當年華……”周昉說了一半,突然聽懂了周瑜話裡的諷刺,頓時尴尬無比。他看着周瑜,周瑜也看着他,還是那麼平靜,看不出一絲情緒的變化,仿佛說的是别人的事,與他無關。他讪讪地笑了兩聲。“公瑾,我可沒這意思,這……是朝廷的旨意。”
“朝廷還有其他旨意嗎?”
“公瑾,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
周瑜籲了一口氣,沉吟片刻。“兄長,都是自家人,我就直話直說了,這個要求太過了,完全不可能。當然,你是我的兄長,不能不留點情面,要不然叔父這個大司農也難做。這樣吧,旨意是給孫将軍的,孫将軍對張長史有授權,在張長史的權限範圍内,他可以酌情處理。現在已經過了張長史的權限,我建議他送你去平輿,由孫将軍親自處理,如何?”
周昉眼珠轉來轉去,猜測着周瑜的言外之意。
“不過,我事先提醒你,平輿與宛城之間相距數百裡,一來一去,最少也要半個月,孫将軍公務繁忙,能不能及時見你,我也說不準,萬一不湊巧,你甚至可能要追到吳會去。當然這樣也不錯,順便看看吳會屯田的情況,知道糧食來之不易,将來向天子回報時,也能言之有物。”
周昉這次終于聽明白了。這個要求太過份,要改趁早改,要不然讓你到豫州、揚州跑一圈,千裡奔波還是小事,耽誤了時間是大事,關中可等着糧食救命呢,他要是遲遲見不着孫策,關中就完了。而要做到這一點太容易了,張纮派人通知孫策一聲,就算孫策在平輿,要躲着他也容易得很。
張纮沒有直接趕他走,不是給他面子,是給周瑜面子。
周昉咂了咂嘴,不動聲色的揮了揮手,示意侍者退下。周峻是周瑜的從子,貼身侍從,不用退下,所以他站着沒動。周瑜轉頭,對周峻說道:“元山,你去見張長史,就說我正和公明說話,你向他借《漢書》一觀,尤其是《王莽傳》,借來抄兩遍。”
周峻一聽,臉色頓時一變,低下頭,應了一聲,轉身去了。周昉不悅。“公瑾,你這是……”
“讀史明理。”周瑜淡淡地說道:“他跟着我征戰,沒什麼時間讀書,要補補課。”
周昉的臉頰抽搐了兩下,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他反應再慢,也知道周瑜不是簡單地讓周峻讀書,這分明是一個懲罰,懲罰周峻剛才的反應。讀書很正常,抄書也很正常,可是抄兩遍就不正常了。他沉下了臉,盯着周瑜,嘴角撇了撇。
周瑜看着周昉,平靜如水,溫潤如玉,連一點鋒芒都看不到,卻讓人有一種無隙可擊的感覺,就像面對一座堅城。别說攻擊,就算是看一眼都讓人絕望。
周昉收回了自己的眼神,從袖子裡抽出另一份清單,遞到周瑜面前。周瑜接過來掃了一眼,點了點頭。這份清單理性了很多,主要是糧食、布匹,軍械也減到了三百套,如果說有什麼意外的話,就是絲帛要得有點多,而且不是今年一年,是希望建立一個長期的供賦制度,并要求在武關建市,保持商路暢通。
“公瑾,這個可以了吧?”
“可不可以,要由張長史來決定,到時候你們再談。”周瑜将清單遞了回去,雲淡風輕地說道:“我隻能給你一個建議,能在南陽談,盡量在南陽談。南陽要不到的,你到平輿也要不到。”
“那……南陽談成的,孫将軍都能答應嗎?”
周瑜擡起眼皮,瞅了周昉一眼,意味深長的說道:“兄長,孫将軍能将荊州軍務交給我全權處置,他還不放心張長史處置荊州的政務?你别忘了,我請孫将軍到舒縣居住,張長史卻是孫将軍請來的名士。”
周昉很尴尬地笑了。他聽懂了周瑜的意思。張纮能決定是否滿足朝廷的要求,周瑜也不需要朝廷封侯,他鐵了心依附孫策,要做開國功臣,根本不在乎朝廷的封賞。他視作不次之賞的封侯在周瑜的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反而是個避之不及的麻煩。
唉,剛才那麼興奮,真是丢人啊。
說完了公事,周瑜起身告辭。張纮坐在堂上,周峻低着頭站在階下,手裡抱着一卷書。周瑜上了堂,向張纮緻謝。張纮笑道:“少年無知,教訓兩句便是了,沒必要抄書吧,《王莽傳》五萬餘言,看一遍都累人。”
周瑜拱拱手,笑道:“五萬餘言雖然不少,能睹一朝興衰,也是值的。況且長史的批注一字千金,他能有機會觀瞻學習,累一點也是值的。”
張纮眉頭微挑。“一朝興衰?我聽說蔡伯喈欲為新莽作史,另寫《新書》,不會是真的吧?”
“确有此事。”
張纮身體微微前傾,臉色凝重。“為何?”
“無他,正視史實而已。”周瑜很好奇。“怎麼,長史覺得不妥?”
張纮眉頭緊鎖。“豈敢,我隻是覺得,在為新莽作史之前,是不是先為西楚作史,也許更有借鑒意義。”
周瑜輕聲笑了起來。“長史有所不知,《西楚書》已經完稿,正在派人抄寫副本,其中一份很快就會送到長史手中。”他端起案上的水杯,眨眨眼睛。“蔡祭酒說,他會對得起襄陽書院耗費的每一粒糧,每一枚紙。”
張纮斜睨了周瑜一眼,忍俊不禁。“看來我這吝啬的惡名已入青史,洗不掉了。”
“豈敢,豈敢。我剛才說過了,長史位列名臣傳是意料之中的事,區别隻在于位次。”周瑜頓了頓,又道:“這是孫将軍的意思,不掩功,不諱過,秉筆直書,為後世垂範。”
張纮揚了揚眉。“這麼說,我倒是有些期待這《西楚書》了,不掩功,不諱過,有此六字,當為作史典範,開一代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