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東升,清風徐來,原本燠熱的天氣一下子涼快了不少。黃琬忽然打了個寒戰,心生悔意。
這時候在山林中夜宿實在太危險了。黃忠再蠢,也會看出這裡面的不正常,更何況他并不蠢。不僅不蠢,而且精明得很。若非如此,荊州那麼多将領,孫策不會唯獨将他從荊州調來助陣。
與黃忠對峙兩個多月,他多次想誘黃忠出城都沒能如願,這一次,他卻希望黃忠不要來。如果黃忠來了,絕不是他的誘敵之計成功,而是将自己置于危險之地,送到了黃忠的刀下。
我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決定?黃琬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帳中來回踱步,回想着自己到洛陽來的這段時間,赫然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急。不僅是這一次以身為餌,誘擊黃忠的決定,幾乎所有的決定都是如此。
當然,犯了急躁之病的人絕不是他一個,袁紹同樣如此。他置公孫瓒、張燕于身後不顧,倉促南下與孫策決戰,何嘗不是着急了。
為什麼我們都會犯這樣的錯誤?我們都是年過半百,久經磨難的人,我們不應該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嗎,為什麼卻像一個少年一樣盲目沖動,甚至不如孫策沉穩。
這完全弄錯了啊。孫策年方弱冠,正當少年,着急沖動的應該是他才對啊。
黃琬呆立在帳中,後背全是冷汗。他越想越不安。不僅是眼前這場戰事,所有的事都錯了,所有的事都急了。想一朝除盡閹豎急了,想一舉擊敗孫策急了,想一戰而取黃忠首級也急了。他們就是脫缰的馬,一路狂奔,以為自己在奮力爬上成功的高峰,卻不知道自己正沖向敗亡的深淵。
大漢亡了,黨人敗了,袁紹被孫策逼得左右支绌,他将自己送到了黃忠的面前。
“黃公!”帳門突然被人掀開,打斷了黃琬的思緒。何逵站在帳門口,滿頭是汗,眼神驚恐。黃琬心中一驚,被不祥的預感籠罩全身,一陣涼意從後背湧起,直沖頭頂,頭皮發麻。
“怎麼回事?”
“黃公,你看。”何逵拽着黃琬走出大帳,一指不遠處的山頭。山頭的哨台處,幾點火光正上下起伏。黃琬下意識地看向四周,聲音抑制不住的顫抖。“黃忠來了?”
“如果是黃忠來了,也許是好事。”何逵哭喪着臉。“可是黃忠根本沒有來,那個信号不是我們發的,上面舉火的不是我們的人。”
黃琬一愣,随即明白了何逵的意思,求援的信号不是他們自己發出的,說明對方不僅截獲了他的命令,而且派人潛入他們的營地,殺死了負責舉火的士卒,然後發出了求援的信号,誤導準備增援的人馬。不用說,等待那些人馬的不會是坦途,而是一個陷阱。
他給黃忠準備了一個陷阱,結果黃忠利用這個陷阱反殺,先折斷他藏在暗處的利刃。
“還等什麼,擊鼓示警,奪回哨台,提醒他們不要中計!”
何逵一動不動,臉色蒼白。黃琬的吼聲嘎然而止,轉頭看向哨台。他聽到了喊殺聲,聽到了箭矢破風聲,親衛們正在搶攻哨台,但形勢卻非常不利。
哨台是黃琬親自選的。為了能保證遭到圍攻時也不影響舉火求援,哨台又高又陡,上面隻能站兩個舉火的人,易守難攻,幾塊巨石就是盾牌,再強勁的弩也射不穿,隻要守住上去的狹窄通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敵人是怎麼摸上去的?黃琬很好奇。不過他随即就沒心情關注這個問題了,越來越多的将士湧了過來,列成圓陣,将他和何逵圍在中間,張弩上箭的聲音響成一片,一枝枝火把點了起來,鋒利的箭矢指向四周,寒光閃閃,殺氣騰騰。
四周的山林一片寂靜,沒有任何聲響,但遠處卻漸漸傳來了聲音,充滿了死亡的氣息,悲傷而絕望。從聲音的大小和方向來看,應該是禹登台東南三裡左右的山澗發生了戰鬥。黃琬知道那裡是一個絕佳的伏擊陣地,兩側的山坡上有大量碎石,隻要将這些碎石推下來,就足以将行走其中的人馬打得七零八落。昨天去雷穴時,他還設想過在那裡伏擊黃忠。
現在,那裡成了黃忠的戰場。
黃琬忽然覺得皿往上湧,嘶聲大吼。“還等什麼,黃忠就在那裡,殺過去,和他決一死戰。”
“黃公,敵我不明,不能妄動啊。”何逵不管不顧,一把抱住黃琬。禹登台下一片漆黑,誰知道裡面藏了多少人,隻要在裡面伏上一些弓弩手,不管多少人下去都是死路一條。對他來說,戰事勝負并不重要,黃琬的性命最重要。黃琬已經犯了緻命的錯誤,将自己置于危險之地,他絕不能再讓黃琬冒險。
這時候還想着殺黃忠?你們一個是江夏黃氏,一個南陽黃氏,都姓黃,有什麼深仇大恨?
黃琬暴跳如雷,用力掙紮,但何逵卻打定主意不松手,十指緊扣,牢牢的抱住黃琮。黃琬畢竟年過半百,何逵卻正當壯年,僵持了一會兒,黃琬就氣喘籲籲,體力不支。他靠在何逵身上,一下又一下的捶打着何逵,淚流滿面。“子高,你誤我大事,誤我大事啊……”
何逵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黃公,你已經盡力了,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以挽回。”
太尉府的掾吏們也趕了過來,一個個衣衫不整,神情驚惶,很多人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這些親衛營将士卻如臨大敵,為什麼遠處有人在攻擊自己的哨台,黃琬為什麼又是這般模樣。
黃琬的嘶吼聲漸弱,哨台上的戰鬥還要繼續,四周漸漸安靜下來,遠處的戰鼓聲、喊殺聲和慘叫聲卻越來越清晰。有火光亮起,照亮了山影,像是一個巨人睜開了雙眼,在夜空中顯然尤其詭異。有掾吏耳朵尖,反應比較快,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頓時吓得面如土色,兩腿發軟。
風中傳來了煙火味,隐隐約約還有一些人肉烤熟的味道,若有若無的萦繞在每個人的鼻端。
殘月西斜,一隊人馬舉着火把,逶迤而來,将禹登台團團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