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月英一手掩嘴,一手連搖,眼睛笑得如新月,像隻得意的小狐狸。“姊姊可千萬别這麼說,我哪敢指教姊姊。袁氏是經學世家,學問精深,内能修身齊家,外能輔佐夫君治國平天下。我不過略懂些雜學罷了,不當大雅之堂。若不是遇到夫君,誰會把我當回事?”她沖着一旁的馮宛眨了眨眼睛。“宛姊姊,你說對不對?”
正在逗女兒的馮宛愣了一下,不知道怎麼扯到了自己身上。孫策也有些詫異。聽起來,黃月英不是随口說的,這是早有預謀啊?平時看她們一團和氣的,原來不是這麼回事啊。
袁權苦笑。“阿楚,姊姊平時若有怠慢之處,還請妹妹包涵。你我既為姊妹,便是緣份,我沒有你那樣的聰明,造不了抛石機、海船,更沒本事輔佐夫君治國平天下,你又何必如此。姊姊癡長幾歲,反應慢,跟不上,你就點撥點撥我吧。”
“豈敢,豈敢。”黃月英一點誠意也沒有地謙虛着,偷眼看孫策的臉色。孫策看得懂,黃月英這是早就有話要說,隻是沒找到機會,今天想說個痛快了。他笑道:“阿楚,權姊姊說得對,我們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各有所長,也談不上什麼指教、點撥,就當是互相切磋吧。說實在的,我也好奇得很,你是怎麼看待這幾位先賢的。”
黃月英假模假式的謙虛了幾句,清了清嗓子。“既然夫君有令,這兒又沒有外人,我就想到什麼說什麼,有不當的地方,正好也請夫君和姊姊指正。我雖然沒什麼學問,這臉皮倒是厚得很,不怕批評。沒辦法,這幾年雖說小有成績,失敗的次數卻是數不過來,早就習慣了。宛姊姊,你說對吧?”
馮宛笑笑。“是啊,木學堂與其他諸堂不同,失敗是常有的事,十個方案裡能成功一個便算是運氣。我今年是偷了閑,讓阿楚一個人受累了,想想真是慚愧呢。”
袁權露出一絲訝色。她知道木學堂遇到了麻煩,卻不知道木學堂一直有麻煩。她随即想起黃月英當年試制巨型抛石機失敗,被砸斷了腿的事,不免有些後悔。她很清楚黃月英在孫策心中的地位,一直也比較留意,從來不敢虧待黃月英,現在卻莫名其妙的得罪了她,以至于黃月英不肯私下解決,居然要當着孫策的面讓她難堪。
究竟是什麼事?
黃月英也歎了一口氣,露出一絲與年齡不相襯的沉穩。“是啊,木學堂與其他諸堂不同,這裡失敗比成功更多,十個方案中能一個成功便是難得的運氣,所以我也不相信有什麼完美無缺的方案,至少我們沒有遇到過。如果說木學堂還有點成績,那這些成績都是一步步的試出來的。試了錯,錯了再試,一點點地向前走。做一些物件尚且如此,治國平天下比這複雜多了,怎麼可能不出錯,又怎麼可能有什麼完美的方案?所以姊姊說聖人不會有錯,我是堅決不相信的。”
袁權嚅了嚅嘴,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姊姊若是不信,有空去木學堂,我讓你看一些圖紙,那些圖紙看起來都很完美,每一張圖都是我們的心皿,每次試制之前,我們都希望能成功,但圖紙就是圖紙,哪怕是再完美的圖紙也不代表能成功,有些甚至錯得很離譜。”
黃月英雙手互握,看看袁權,又看看孫策。“我從小随阿翁學習木學,做過一些東西,以前也覺得很簡單,每次都能成功,可是現在回頭看看,那些東西也許能用,卻算不上完美,還有很大的改進餘地。我在木學上也算是小有經驗,做起來來還磕磕絆絆,孔夫子隻做過不到兩年的大司寇,孟子甚至根本沒有入仕執政的經曆,他們憑什麼覺得自己能夠治理天下?”
袁權忍不住說道:“阿楚,治國與木學不同,孔夫子雖然入仕時間不長,卻通曉典籍,深知古今政務,又周遊天下,見識廣博,明知利弊。他為大司寇,魯國不是大治了麼?”
“姊姊是說他殺少正卯,魯國大治的事?”黃月英冷笑一聲:“如果殺幾個人就能天下大治,那董卓豈不是最會治國的人?這種話,恕我不能相信。”
袁權一時無言以對。
黃月英又說道:“姊姊說孔夫子周遊列國,明知利弊,那我倒要問問,既然孔子治理魯國不過數月,殺了一個少正卯便能大治,為什麼其他國君一個都不用他?魯公昏愦,難道其他諸國的國君就一個明智的也沒有?好吧,我們退一步,就算當時的諸國國君都昏愦,那孔子以來近七百年,有哪一位國君以儒術而強國的?孝武皇帝?還是王莽?”
袁權很尴尬。
“既然沒有一個人用儒術治國成功過,那憑什麼認為儒術能治國?就像我畫了一張圖,看起來很美,但誰也無法造成真正的船,你說是我畫錯了,還是那些造船的工匠不行?難道說我殺幾個工匠,這船就能造成了?”
袁權忍不住反駁道:“依妹妹之見,這孔孟不過與趙括一般,而儒門經籍也隻是中看不中用的空言?”
黃月英無聲地笑了起來,搖搖頭。“我沒有這麼說,姊姊也不必着急。我剛才說了,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棄之。就像我們畫過的那些圖紙,即使失敗了,裡面也總有可用的東西,雖然沒有一個方案是天生完美的,可是隻要我們把那些有用的東西積累起來,每次進步一點點,最後總會有收獲。抛石機、織布機、海船,不都是這麼做出來的嗎?我相信治國也差不多,與其相信聖人,相信經籍,不如一步步地去試來得實在。”
袁權沉思良久,轉身向黃月英深施一禮。“妹妹所言,讓我大開眼界,受益匪淺,隻是我有一點不解:難道講規矩,論尊卑就不能治國了?你們木學堂的匠師也是分不同等級的吧,總不能誰都來指手劃腳,匠人去試制,你這個祭酒卻去執斧?”
黃月英點點頭。“姊姊說得對,木學堂也是講規矩、分尊卑的,不過我們的規矩是能者尊,不能者卑,而不是反過來,尊者能,卑者不能。我做祭酒憑的是本事,不是身份。木學堂有幾個好苗子,進步神速,誰不定哪天他們就能超過我,所以我這個祭酒一刻也不敢偷懶,連做夢都想着解決問題。如果我偷懶,就算有規矩保護我,依然讓我做祭酒,那木學堂遲早也會廢了,再也不會受人尊敬。”
她頓了頓,端起案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這樣的規矩不要也罷。姊姊,你說呢?”
袁權迎着黃月英挑釁意味明顯的眼神,就像剛剛認識黃月英,眼角不由自主的跳了兩下。忽然之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力感。阿楚的眼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銳利逼人,是我老了麼?
見勝負已分,孫策很欣慰。倒不是他偏袒黃月英,而是黃月英說的正是他想說的,而且說的比他還好。治國這種事就要腳踏實地,不能抱着古人的幾句話生搬硬套,套不上去就穿鑿附會,強行曲解。儒家最大的毛病就在于此,明明行不通,還死守着聖人的殘篇斷簡不放,最後隻能走進死胡同,隻能在書本裡暢想大同盛世。
黃月英精通木學,對政治卻不太擅長,也沒什麼政治經驗,她都能有這樣的感悟,那其他人豈不是收獲更多?楊彪、黃琰整理官制,如果也有這樣的感悟,新政的推行就順利多了。
這是一株他期盼已久的嫩芽,彌足珍貴。不過黃月英太強勢了,這不利于團結。
孫策咳嗽一聲:“阿楚,你能從木學裡還悟出這麼多道理啊,可喜可賀,不過也不能驕傲。治國與木學還是有區别的,管人和造船也不是一回事,你在這方面還要多向權姊姊請教。她那些個工坊、商會可比你的木學堂規模大多了,而且個個是人精,比那些工匠難管。”
黃月英眨眨眼睛,吐舌一笑。“那當然,要不我們姊妹幾個怎麼都願意聽姊姊的呢。”
袁權強笑道:“妹妹不用謙虛,達者為師,你這個祭酒做得辛苦,我也不輕松,你們幾個哪個不是萬裡挑一。後生可畏,你努力!”
“唉喲,姊姊你這麼說,我怎麼受得起。”黃月英抱着孫策的手臂搖晃着。“夫君,你幫我求求情嘛,我真不是有意惹姊姊生氣的。”
“你胡說什麼啊,哪隻眼睛看到權姊姊生氣了?”孫策故意說道:“放心吧,權姊姊不是那種守舊古闆的人,她會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棄之,才不會和你計較呢。對吧,姊姊?”
袁權“噗嗤”笑了一聲,乜了孫策一眼。“你們倆一唱一和,我還能說什麼呢?這要是讓外人聽見了,還以為我不僅欺負阿楚,還是個悍婦呢。行了,我這個守舊古闆的人說不過你們,還是老老實實地在廚房待着,别自取其辱了。”說完便要起身。
孫策一把拽住她,給黃月英使眼色。“快去廚房看看姊姊做了什麼好吃的,别讓她生氣了,藏起來不給我們吃。”
黃月英會意,起身拉着馮宛去了。孫策見她們出了門,附在袁權耳邊。“别多心了,我可沒說你古闆。我倒是覺得在某些方面,你是最有創新精神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