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的人事調整草案遭到了反對,有的比較婉轉,有的比較直接。
質疑的焦點是汝颍人。辛毗、陳到,還有坐鎮關中的荀彧,都是汝颍人。
其中又以陳到遭受的質疑最大。有人從戰術角度考慮,認為甲騎雖然攻擊力強大,速度、耐力卻有限,與來去如風的鮮卑人作戰未必有優勢。有人從人事角度考慮,認為陳到剛到北疆不久,又轉涼州,未必能适應當地的氣候和環境,不如調馬超回涼州,哪怕是調韓當去都比陳到合适一些。
畢竟韓當也曾随孫堅在西涼戰鬥過。
有人則認為根本沒必要興師動衆。涼州有玉門、金城、武威三督,總兵力近兩萬騎,就算鮮卑人恢複了元氣,也不可能深入涼州腹地,最多是敦煌、酒泉會受一些影響。派幾個文武兼備的将領去就了,連安西大都督魯肅都沒必要移鎮涼州。關中初定,漢中開戰在即,還是需要大将鎮守的。
理由都很堂皇,但孫策太熟悉這些人的說話方式了,輕易的聽出了理性背後的意氣之争。相比于荀彧代表的汝颍文臣,陳到、呂蒙代表的汝颍武将崛起,更讓人恐懼汝颍系的強大,下意識地進行抵制。
汝颍人不甘示弱,奮起反擊,但作為汝颍代表的郭嘉不發表任何意見,他們的聲音總顯得份量不足。沮授、劉晔、國淵也沒怎麼說話,一副公事公辦,冷眼旁觀的模樣。
看着這些大臣勾心鬥角,孫策說不上火肯定是假的,要說有多急,也不見得。保持朝堂上不同派系的相對平衡本來就是一種理性,任何集團内部都不可能是一團和氣,有分歧,有争鬥,才是正常現象。
涼州的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大可讓他們慢慢讨論。有魯肅坐鎮關中,随時可以出隴關增援,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倒是攻取秭歸縣城的戰事不能再拖了。汛期将至,雨水增多,每拖一天就增加一分風險。
孫權也意識到了這個危險,幾次請戰,并對軍師處、軍謀處熱衷于争論涼州的事不滿,認為他們本末倒置,輕重不分。軍師處被激怒了,一個叫胡質的年輕見習參軍對孫權提交的作戰方案大加指責,說他這個方案就是蠻幹,毫無戰術可言,建議給他一個良級乙等的評價。
這是軍師處有評議制度以來從未有過的成績,再差一點,那就是否決了。
孫權勃然大怒,當場反問胡質,依你之見,如何進攻才是戰術?
胡質說,眼下就不是攻城的好時機,最好的戰術是不攻。等雨季過去,截斷秭歸城外的溪流,迫使城中斷水,最多不過半個月,秭歸必降。
孫權氣急而笑,懶得與他計較,直接找孫策投訴。
孫策聽完孫權的講述,也有些意外,讓人把胡質叫來,當面詢問。過了一會兒,沮授進來了,身後跟着一個年輕參軍。沮授遞上評議報告,孫策一看,上面定的是優級丙等。雖然不是良級乙等,評價卻也不高。除此之外,沮授沒有寫意見,隻是簽了名。
孫策放下評議報告,看着那年輕人。“你就是胡質?”
胡質面相稚嫩,個子也不高,看起來像是隻有十五六歲,還沒長胡須,嘴唇上方隻有一層茸毛。他剛才是一時激動,說完就後悔了,現在被叫到天子面前,面色蒼白,兩腿發軟,隻是強撐着才沒有跪倒。孫策發問,他下意識地拱拱手,應了一聲,聲音嘶啞。
孫策笑了。“看來軍師處剛剛吵得很厲害啊,嗓子都啞了。來人,賜酒。哦,你多大了?滿十八了沒?”
見孫策和藹,并未發怒,胡質稍微放松了些。“臣冒昧,敢告陛下,臣面嫩,隻是看起來年輕,其實已經二十了,可以飲酒。”
孫策哈哈一笑,命人賜酒。胡質兩眼發光,眼神跟着去端酒的淩統走,還不由自主的舔嘴唇,饞涎欲滴。沮授看在清楚,咳嗽了一聲,喝道:“陛下面前,不得放肆。”
“喏。”胡質連忙答應,收回目光。
沮授苦笑道:“這豎子年紀不大,卻是好酒。昨天怕是又喝多了酒,今天放肆,對長沙王不敬,還請長沙王寬宏大量,不要與他計較。”
孫權很勉強地笑了笑,口稱“豈敢”。
孫策笑笑。“原來是個酒徒。”
胡質應聲答道:“啟禀陛下,酒徒是臣之好友蔣子通的名号,臣不敢冒用。”
孫策皺皺眉。“誰?”
“臣之好友,蔣濟蔣子通,号稱酒徒。”
孫策重新看了胡質兩眼,他想起來這人是誰了。這個看起來面嫩的年輕參軍非等閑之輩,難怪他敢出言不遜,對孫權的方案橫加指責。
孫權的方案雖然不至于一無是處,可是平心而論,确實也沒什麼亮點,最多是合格而已。良級乙等不至于,但優級也夠不上。報告上的優級丙等有情面成份。
淩統取來了酒,為孫策、孫權、沮授各奉了一杯,最後才給胡質。胡質接過酒,一飲而盡,意猶未盡的咂了咂嘴。孫策見狀,忍俊不禁。
“說說你的理由吧。說得好,朕這杯酒也賞了你。說得不好,這就是你在軍師處最後一次發言了。”
“唯!”一杯酒下肚,胡質奇迹般的平靜下來,從容不迫地拱手作揖。“陛下,秭歸雖然臨江,取水卻不便,極度依賴于源于城外卧牛山的兩道溪水。若是雨水少的秋冬季節,隻要切斷那兩道小溪,城中就會斷水。人若無水,比無糧更難,不出十日,城中必潰。如今是初夏,雨水頗盛,就算切斷城外溪水,城中亦有池塘可用,或者用陶釜、陶盆接雨水,也能解決問題,支持幾日。”
孫權忍不住反駁道:“就算天不下雨,難道城中沒有井水可用?”
胡質瞅了孫權一眼。“大王有所不知,秭歸多石少土,腳下數尺便是頑石,挖不了井。若非如此,秭歸又怎麼會依賴城外的溪水?”他頓了頓,忍不住又補了一句。“大江兩岸林立的石壁,大王一直視而不見嗎?”
孫權正一邊呷酒一邊思考,一聽胡質這句話,頓時火冒三丈,長身而起,手裡的酒也灑了大半。若不是孫策在場,他估計會直接潑在胡質臉上。
胡質看着暴走的孫權,縮了縮脖子,不吭聲了。
孫權也意識到自己失态,後悔莫及,心虛地看了一眼孫策。
孫策不動聲色。“胡質,依你之見,該如何攻城?”
胡質吭哧了兩聲。“若是非攻不可,除了強攻,也無他法可想。不過,若是能在卧牛山上架幾具抛石機,再設一些射台,以鐵丸、重弩攝其心,亂其陣,前後夾擊,或許能有所幫助。”
孫權眼前一亮,想贊一句好,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孫策點了點頭,對沮授說道:“公與,此計可行。”
沮授撫須而笑。“陛下都說可行,那自然是可行了。雖無大益,亦有小助。”
孫策轉身取筆,在評議報告上簽了字,遞還給沮授,又對孫權說道:“仲謀,去準備吧。”端起一旁的酒杯,一飲而盡。
孫權領命,轉身出帳。站在帳外,他擡起頭,看了看遠處的陡崖峭壁,暗自扼腕。這麼多山在眼前,怎麼就沒注意到,白白被那豎子取笑了一場,還是當着皇兄的面。
胡質跟着出帳,見孫權還站在門口,不敢多嘴,貼着帳邊,悄悄的溜走了。
帳中,孫策與沮授對坐,看着案上那份已經簽了字的評議報告,無奈的搖搖頭。
——
孫策采納了胡質的意見,命人在城東卧牛山的山坡建了兩個平台,各安置了一具抛石機,兩具重弩。
秭歸縣城依山而建,就像一隻葫蘆嘴沖着卧牛山的葫蘆,縣寺在城的東北角。這兩個平台建好後,居高臨下,直接威脅縣寺,引起了城中的巨大恐慌。
文布派人出城争奪制高點,與婁圭部交戰。
胡質的建議雖說威懾的意義大,實際作用有限,對婁圭來說卻是不小的加分。婁圭本以為自己就是站在山坡上看看戲,最多讓弓弩箭射些箭,助助聲勢,現在發現還有争功的可能,豈能讓文布得手。
經過幾次争奪,文布損失了兩百多人,還險些被婁圭趁勢反擊得手,搶入城中,不敢再試,隻得讓部下小心,甲盾不離身,走路貼着城牆,不要被山坡上的吳軍射手看見。
被婁圭搶了風頭,孫權更加着急。
進攻秭歸的戰鬥終于打響,載着抛石機和重弩的樓船駛入江灣,直逼秭歸城下,發起了覆蓋式的打擊。鐵丸和重箭像雨點一般落下,瞬間将城頭及城牆下的民房砸成廢墟。就連青石築成的城牆都被砸得顫抖不已,石闆被砸裂、砸碎的聲音不絕于耳,仿佛能讓人看到裂紋在石闆上蔓延、滋生。
山坡上的抛石機和重弩也發動了攻擊,東西夾擊,整個秭歸城都在吳軍的射程以内,城中守軍無處可逃,傷亡慘重,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反擊。
戰前準備了近一個月,真正進攻卻隻用了半天時間,從開始的那一刻起,勝負就已經決定。
仿佛是為了示威,吳軍持續了近半個時辰的打擊,幾乎将整個秭歸城夷為平地。當孫權率部沖入城中時,除了城牆,秭歸城裡已經沒有一間完整的房屋。文布、鄧觊等人龜縮在城牆角落裡瑟瑟發抖,不少人已經吓得失禁,屎尿橫流,臭味薰天。
看到這一幕,沈彌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兩腿之間涼嗖嗖的。
文布、鄧凱等将領被俘,家産被抄沒,家中男女沒為官奴婢,男的分到辎重營做苦力,女的負責煮飯洗衣,其中姿色出衆的會被将領選去侍寢。征戰在外,能帶家屬從軍的畢竟是個别人,大部分将領常年夫妻分居,釋放生理需求也是人之常情。
收拾完戰場後,孫策從俘虜中挑了一些人,讓他們去丹陽城、夔城勸降。
沈彌主動請纓,去丹陽城勸降婁發。
婁發舉城而降。
很快,夔城守将劉阖也降了。
秭歸縣全境平定。
——
孫策論功行賞,遷孫權為征西中郎将,統長沙郡國兵兩千,沈彌、婁發部降卒千餘,再加上部曲五百,共三千七百餘人,船三十餘艘,西進攻取巫縣。
孫權起程的那一天,孫策為他設酒送行。
孫策端着酒杯,擡頭看看被兩岸青山擠成一線的青天,低頭看看船側湍急的江水,歎了一口氣,伸出手臂,将杯中酒緩緩傾入江中。
“這一杯,敬父親。”
刹那間,孫權有些走神,随即又反應過來,也将杯中酒傾入江中。“願父親的在天之靈,保佑臣弟此去,破巫縣,取益州,不負皇兄所托。”
孫策又滿上一杯,向孫權示意。“這一杯,敬兄弟。在家是兄弟,在外是君臣。從現在開始,你是統兵西征的中郎将,我不能再袒護你。勝有賞,敗有罰,一切都有軍法。願你能記住父親的教誨,戒驕戒躁,小心謹慎,像叔弼、尚香一樣,做一個真正的名将。”
“謝皇兄。”孫權雙手舉杯,躬身一拜,将杯中酒一飲而盡。“謝陛下。”
孫策也将酒飲盡,轉身對着沈彌等人。“爾等雖說新降,家屬尚在成都,反對爾等出戰者不少,是吾弟長沙王力谏,這才讓爾等随行。願爾等莫要辜負長沙王,否則縱使爾等逃到天涯海角,朕也絕不輕饒。”
他舉起酒杯。“請滿飲此杯。凱旋之日,朕再設宴,為諸君洗塵慶功。”
有侍從奉上酒,沈彌、婁發互相看看,接過酒杯在手,躬身施禮。“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願随長沙王斬将奪旗,平定益州。”
孫策喝完酒,揚揚手。“去吧。”
孫權等人躬身再拜,下了樓船,換乘小船,往各自的戰船上去。沈彌、婁發各有數百人不等,在孫權麾下為校尉,各有樓船一艘,分别停在遠處。
一刻鐘後,沈彌的戰船率先駛過孫策的樓船前,緊接着,孫權的座艦也駛了過來,打出旗号,向孫策緻意辭行,随即舉帆鼓槳,卷起雪白浪花,逆水而行。
孫策站在樓船之上,看着孫權的帆影漸行漸遠,眼神漸漸凝重。
此一别,再見時還是兄弟嗎?
湛藍的天空飄過一朵烏雲,轉眼間天就暗了下來,電閃雷鳴,一場暴雨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