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儀城頭,兩千多将士齊聲高歌。
東邊的将士拍着手,打着節拍。“袁紹袁紹,沒羞沒臊。禦敵無術,内讧有道。兄弟成仇,父子反目。親族屠盡,朋友殺掉。衆叛親離,着實可笑。”
西邊的将士跺着腳,高聲應和。“本初本初,蠢笨如豬。偷師學藝,十不及五。束脩不至,班門弄斧。畫虎類犬,白白辛苦。勞民傷财,自取其辱。”
歌辭粗俚,全無文采可言,卻勝在簡單易懂,朗朗上口。總共隻有十六句,分作上下兩段,上段扣着袁紹内讧,下段扣着眼前袁紹仿制抛石機。拜印書坊所賜,李儒的那篇《己巳之亂親曆記》流傳甚廣,陳留百姓幾乎無人不知,一聽這歌詞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仿制抛石機就是眼前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在說什麼。死傷慘重的辦伕們感受最深,一想到袁紹照貓畫虎,讓他們吃盡了苦頭,心裡的怨氣暴增,有人甚至跟着城頭的歌聲悄悄應和起來。
督戰的士卒很尴尬,卻還是虎着臉,厲聲喝斥,不準民伕們應和。不過他們也知道,他們能看住民伕的嘴,卻消除不了民伕的怨氣,這首歌謠很快就會傳遍周邊,袁紹已經成了一個笑話。
歌詞并不長,城頭的将士反複吟唱,聲音越來越整齊,越來越洪亮,即使沒有東南風,袁紹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他暴跳如雷,跳上馬,沖出大營,重回将台,命人擊鼓再戰,強攻浚儀城。
沮授、耿苞等人大驚失色。沒有抛石機的掩護,攻城車等大型攻城器械就是城内抛石頭的靶子,甚至無法推過護城河,這時候強行攻城和送死沒什麼區别,損失必然慘重。别說紹隻有四五萬人,就算是十萬,在城裡的彈丸、箭矢耗盡之前,都沒有破城的可能。
袁紹大發雷霆,拒絕所有的人建議,一意孤行。在數萬将士面前被羞辱,不破浚儀城,不砍下孫堅的頭,他難消此恨。他一邊勒令諸部進攻,一邊派人去找郭圖,他要把孫翊的首級砍下來,送給孫堅。
面對如瘋似狂的袁紹,沮授感到很無力。他忽然想念起郭圖來。如果郭圖在這裡,一定能勸住袁紹。在這方面,沒有人能比郭圖做得更出色。
這時,許攸匆匆趕了過來,噔噔噔上了将台,一把奪下袁紹手中的将旗。袁紹大怒,瞪着皿紅的眼睛,拔出思召刀,直指許攸面門,嘶吼道:“許子遠,你也要背叛我嗎?”
許攸拔出腰間長劍,一劍刺出。刀劍交鳴,宛若龍吟,袁紹猝不及防,手腕一麻,思召刀已經脫手。許攸長劍一探,劍尖刺入刀環,将思召刀挑到袁紹面前。“刀都握不穩,你能戰勝我嗎?”
“你……”袁紹看着近在咫尺的劍鋒,倒吸一口冷氣。他知道許攸是什麼人,也知道許攸的劍術有多好。别說他現在心浮氣躁,手腳發麻,就算狀态最好的時候他也不是許攸的對手。他和很多人比試過,大多是勝或和,唯一沒有戰勝過的人就是許攸。
不是許攸劍術最好——他當然是高手,可是比武虎贲王越、史阿來,還略遜一籌——而是許攸從來沒把他當主公,不會故意藏拙。
“怒而興師,愠而緻戰,都是為将的大忌。孫堅為什麼會在這時候讓人唱歌謠?就是為了擊怒你,就是為了讓你将這數萬精銳消耗在浚儀城下。你如果中了他的計,這首歌謠不僅會傳唱天下,還會寫進史書。千年之後,你依然是一個笑話。”
袁紹的臉色變了幾變,怒氣漸漸褪去,隻剩下滿臉的頹喪,整個人都快要垮了,腿一軟,向後退了兩步,靠在欄杆上,身體晃了晃,險些一頭栽下去。許攸還劍入鞘,又将思召刀插入袁紹的刀鞘中,順手托住了袁紹的背,輕聲說道:“本初,怒火縱盛,不能焚城,徒惹人笑耳。”
袁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緊緊地握着拳頭,喃喃自語。“奇恥大辱,子遠,奇恥大辱啊。”
“的确是奇恥大辱,欲雪此辱,唯有踏破浚儀,将孫家父子枭首戮屍,逼富春孫氏改姓,絕其子裔,使其祖宗不能皿食。孫策不是号稱小霸王嗎?我們就讓和他項羽一樣,永世不得翻身。”
許攸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着森森寒意,正與袁紹此刻的心情相合。袁紹感慨不已,還是這些老朋友心意相通啊。他擡起頭,死死地盯着遠處的浚儀城。
“子遠,如何才能踏破浚儀城?”
許攸冷笑一聲:“王贲是如何攻破大梁城的,你忘了嗎?現在已是三月,用了不多久,雨季就要來了。”
袁紹如夢初醒。他回頭看着許攸,又驚又喜。“子攸,此計甚妙。”
——
孫堅坐在山頂,看着袁紹一行從大營裡奔出來,沖上将台,敲響命令進攻的戰鼓,心中歡喜不禁。秦松編出這樣的歌謠,又讓将士們此刻齊聲高歌,正是要激袁紹攻城,消耗他的兵力。
這就是他堅守浚儀城的目的。兵力不足,袁紹就什麼也做不了。
可是事不如人願,戰鼓聲敲了好一陣,袁紹的部下卻沒有發起進攻。中軍将台上人影綽綽,最後袁紹卻下令停止進攻,收兵回營,連抛石機的陣地都開始後撤。
孫堅不安地站了起來。“袁紹怎麼不攻了?”
秦松也很遺憾。準備了這麼久,本想看一場好戲,立一個大功,沒想到袁紹不配合。不過他是軍謀,做好各種方案,應對各種意料之外的情況是他的本份工作。
“将軍,袁紹放棄攻城,應該是見識了我軍實力之後,自知不敵,隻能另尋他法。”
孫堅也知道袁紹麾下謀士很多,看破他這一計并不奇怪。“他會用什麼辦法?”
“要麼圍而不攻,要麼改換戰法。”秦松微微一笑:“水火無情,浚儀四周水道縱橫,有王贲的戰例在前,水攻應該是他們優先選擇的戰法。”
孫堅哈哈大笑,滿意地看了秦松一眼。這些讀書人就是聰明,上知天文地理,下知古今戰例,即使以前沒來過浚儀也能很快清楚浚儀城的優劣,早早做好準備。為了防這一手,浚儀城已經進行了重大改造,屯積了足夠的物資,足以讓袁紹再白忙幾個月。
水攻要築堰蓄水,工程量極大,沒有兩三個月是造不好的。
“如果他真的選擇水攻,那我們就輕松了。”
“是啊。”秦松看着城外正在撤退的力伕們,眉心輕蹙。“不過我們還是要做好其他的準備,改造浚儀城動用了那麼多的人手,不可能一點消息也不走漏。袁紹麾下謀士衆多,有幾個有心人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