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尤其是在皇都的大牢,在外界被稱之為天牢的地方,在劉協的第一印象之中,就是戒備森嚴,内部也該是陰風陣陣,一進去就會有各種撲面而來的惡臭,能把第一次來這裡的人熏的暈厥過去。
不過當劉協真的踏足這裡的時候,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或許算不上多好,但比之劉協見過的許多民房都要整潔不少。
鐘繇是被關在單間之中,有床榻,還有新添的桌椅,桌上還有一壺清酒加上幾碟小菜,除了自由受到束縛之外,其他條件,足矣令這大牢之中的其他囚犯眼紅。
不過鐘繇看起來确實有些萎靡,滿寵雖然沒有給他用刑,但從被抓入牢獄開始,三天來,就沒合過眼,隻要一閉上眼睛,滿寵就會派來獄卒将他叫醒。
“陛下恕罪,此人太過嘴硬,鐵證如山,仍不知悔改,是以卑職才出此下策的。”滿寵來到劉協身前,躬身道。
“無妨。”劉協靠在椅背上,掃了一眼大牢,便不再看,他眼中的世界跟常人眼中的世界還是有些區别的,雖然不懼,但并不是每一個死者死後都能如莫雪鸢那般養眼。
“朕既然将此事交付于你,朕便不再過問,朕隻要明日朝堂之上,他能開口,伯甯想怎樣都行。”劉協皺了皺眉,周身龍氣滌蕩,周圍一些不知死活的跑來撩撥得小鬼瞬間連慘叫都沒有發出,便被磅礴的龍氣融為虛無。
扭頭看着身邊将自己裹在一身黑袍之中的李儒,劉協道:“你确定能?”
“臣願意一試。”李儒躬身道。
“将他放進去,另外,将牢中的獄卒都給朕撤開鐘繇牢獄左右,未出來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劉協最終還是不準備在公審之前見鐘繇,既然李儒有把握讓他不死不殘的情況下閉嘴,劉協也樂的輕松。
“喏!”滿寵甚至沒有多看李儒一眼,他很清楚,此事關乎陛下機密,知道的越少,對自己就越好。
十幾名獄卒被從牢裡撤出來,偶爾有鼓噪的囚犯,則被獄卒一陣狠抽,眼前可是當今天子當面,自然要好好表現一番,以往下手還有些分寸,但今日,誰敢叫,就是跟他們的飯碗過不去,這個時候,打起這些囚犯可沒一點手軟。
鐘繇乃名士,關押之處自然不同于其他囚犯,十分幽靜,周圍的牢舍之中,早已被清空,此刻倒也不必再去戒嚴。
有獄卒一臉谄笑着幫李儒打開了囚牢,然後在李儒的示意下飛快的離去,鐘繇此刻精神已經困頓,眼前精美的菜肴,在他眼中卻失去了吸引力,他現在隻想睡一會兒,見有人進來,本不想理,但當李儒摘下頭罩的時候,原本有些頹廢的目光猛地一凝,随即又恢複了渙散,看着李儒,搖頭失笑道:“看來陛下對文優還是十分倚重,這天牢重地,以那滿寵的刻闆,文優仍能出入自由,陛下對文優之恩寵,繇不及也。”
“陛下實際上是很看重元常的。”李儒坐在鐘繇的對面搖頭歎息道:“可惜,元常何以與陛下為敵?”
“繇卻不知,何曾與陛下為敵?”鐘繇看着李儒,冷笑一聲道:“反倒是陛下自重掌朝政之後,對我士人頗有逼迫。”
“如此說來,那朱定出關,欲引胡寇入侵,長安糧荒,卻擡高糧市,險令關中餓殍千裡,如今更是秘查陛下之隐私,皆是陛下逼迫元常?”李儒搖了搖頭:“陛下對元常一再容忍,元常不思報恩,反是變本加厲,儒卻不知究竟為何?”
“這諸般事情,繇隻是想讓陛下明白一個道理。”鐘繇冷笑道。
“願聞其詳。”李儒看向鐘繇:“若有理,儒自會待元常向陛下傳達。”
“無需你傳達,明日朝堂之上,自見分曉。”鐘繇冷笑道。
“元常消息還當真靈通。”李儒微笑着看向鐘繇道:“元常有未想過,自己出不了這牢獄?”
“陛下既然已經答應了明日公審,出爾反爾,隻會令群臣失望,大失人心,便是陛下真有此意,我才文優也會阻止。”鐘繇冷笑道。
“元常何以如此肯定?”李儒失笑道。
“當年,我看着你入洛陽。”鐘繇看着李儒,有些惋惜道:“文優之才,鐘某生平僅見,當初也有過憐才之心,對文優,也多有關注,”
“哦?儒也想知道,元常如何看我?”李儒微笑道。
“世人隻道李儒歹毒,卻不知李儒乃忠貞之士也。”鐘繇眼中閃過一抹回憶:“當初董卓對文優有知遇之恩,文優便誓死已報,那董卓逆賊能走上那一步,文優在後出謀劃策,可為盡心盡力,哪怕後來王子師以離間之計反殺董卓,文優也從未有一刻生出二心,如今陛下對你,恩同再造,又視你為心腹,以文優之性情,怕是已經生了效死之心,如今朝廷眼看蒸蒸日上,文優又怎肯看着這半載心皿付之流水?”
“既如此,元常何以咄咄相逼?”李儒不解道:“儒是效忠陛下,元常也是向陛下效忠,雖然儒之身份,不好公開,但你我本該一緻,何以非要逼得陛下痛下狠心,元常可知,陛下對元常之才,可謂十分欽慕,此番若非元常太過,陛下也不會施展此手段。”
“不,你我不同。”鐘繇看着李儒,搖頭斷然道:“文優可知,這天下是何人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李儒皺眉道,已經知道鐘繇想要說什麼,卻不知是否該阻止。
“錯!”鐘繇看向李儒:“天下雖歸陛下所有,但這天下,天子可換,甚至說句大不敬之言,朝代亦可換,然有些東西,卻是永恒不變的。”
“士?”李儒看着鐘繇,眼中閃過一抹冷意。
“不錯,這天下,可無帝,卻不可無士!”鐘繇站起來,情緒有些激動道:“天子坐守朝堂,焉能知道天下之事?若無士人為陛下治理天下,這天下如何可以太平?百姓何以安泰?”
“然!”鐘繇聲音漸漸地冷下來:“陛下自重掌朝政以來,一紙募将令,提升武人之地位,可曾想過,打天下,不過數十年光景,然自高祖立大漢以來,四百年來,一直是我士人在為大漢江山出謀獻策,随後陛下更是推行法治,幾番欲削弱我世家之威,一紙招賢令,可曾想過緻我士人與何地?”
若是平時,以鐘繇的心境,不至于被李儒幾句話将心中所想都勾出來,然而此時,鐘繇已經被滿寵折磨的三天三夜沒有合眼,更不曾睡過片刻,精神正是最疲憊的時候,此時被李儒稍稍将話題一引,便忍不住将心中所想說出。
“文優隻說繇如何為難陛下,可曾想過,陛下此前如何為難我士人?繇此前種種做法,隻是希望陛下能夠明白,這天下,不可無士,至于文優之事,也是希望陛下能夠清楚,陛下所能依靠者,隻有我士人!”
饒是以李儒的心性,聽得都有些發寒,不止是因為鐘繇的話,更是因為,抱着這等想法的,絕對不止眼前這一個,鐘繇隻是一個典型,在這長安城,乃至整個天下,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太多了。
“儒此來,卻是希望,元常明日公審之時,可以忘掉儒的事情。”李儒緩了緩心情,看向鐘繇道。
“文優以為,繇會答應?”鐘繇冷笑道。
“會!”李儒将一方帶着皿腥氣息的盒子放到鐘繇身前:“儒相信,元常非是聖人,這天下士人的事情,也不該隻在元常一人身上。”
“這是何物?”鐘繇眯眼看着眼前的錦盒,卻并未打開,他相信,以李儒的智商不至于認為可以賄賂自己,而且這錦盒之中所彌漫出來的皿腥氣息,怕是跟賄賂也無關系。
“元常該當熟悉的,不妨打開看看。”李儒微笑道。
鐘繇看着眼前的錦盒,心中有些猶豫,李儒如此自信的表情,讓鐘繇相信,這錦盒之中的東西,肯定不會尋常,甚至可能動搖自己的心智。
“故弄玄虛!”最終,鐘繇還是沒能忍住,伸手打開錦盒,目光陡然變得呆滞起來。
錦盒之中,是一截手臂,蒼白無比,但鐘繇依舊認得出來,那略顯稚嫩的手臂,哪怕已經失去了全部的皿色,依舊十分熟悉。
心中一痛,鐘繇隻覺自己整個頭皮都要炸開了一般,猛地一拍桌案豁然起身,戟指李儒道:“豎子爾敢!”
“元常何以如此憤怒?”李儒一臉不解的看向鐘繇:“元常可是準備要儒之性命呢,可曾想過吾之處境?如今我來反擊,元常卻要這般一副惡貫滿盈的态度來看我?為何?”
鐘繇隻覺一口氣堵在腔子裡,卻發洩不出來,瞪着李儒的目光卻更冷,森然道:“禍不及妻兒。”
“我知道,但我沒有,元常殺我,便是殺我一家,絕我李氏一脈!”李儒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向外走去,聲音如同魔音一般在鐘繇耳邊纏繞。
“若儒真的命該如此,那也認了,李儒已經死過一次,生死早已看淡,不過卻要請鐘家滿門,為儒陪葬,元常當清楚,有些事情,陛下做不出來,但儒做得出來。”
腳步聲已經遠去,但那聲音卻仿佛留在了鐘繇耳邊一般,一次次沖擊着他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