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乍雲舒,潮升汐起,天下風雲變幻莫測。
轉眼已是八年後,景泰二十九年。
古老而廣袤的中州大地烽煙四起。
八年前,雍齊燕宋會戰于代,耗時整整兩年卻兩敗俱傷,因此河北各諸侯伐楚之事一再擱淺。
而六年前,南楚在大江之畔背水一戰,擊敗了江北二十八國聯軍,以鲸吞江河之勢一舉滅了曹國、滕國、郜國,并侵吞了鄭國三座城池,不過江北各諸侯卻因此團結一氣,肆死抵抗南楚北上。
南楚北上乏力,轉而西進巴成之地,欲奪巴成以固後方。
時至今日,大雍與強齊因六年前那慘痛的一戰,不時還會爆發局部性的戰争。
而燕國也因北狄履履犯邊,燕君震怒之下,遣三軍北逐狄人于冰河之源,鑄造了皿水融川的人間慘象。
至于宋國,自從代國之戰後,國力日漸夕薄,不僅盤距在落日山脈以西的西戎人趁機卷土重來,就連麾下各屬國也紛紛改旗易幟,宋侯忙得焦頭爛額。
大國即亂,小國更别提,短短八年間,亡國近百,天下各諸侯今天你伐我,明天我打你,亂成一鍋粥,更有甚者,居然被自己的封臣弑殺,而那封臣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違,頂替了國君稱侯,雖說此舉惹得天下人大怒,雍公親自披甲出征,滅其國,奪其頭,以告天下諸侯,但是人心已亂。
要知道,數百年來,以下犯上的事情偶有發生,但是,膽敢取而代之的卻絕無僅有。
正是,風雲并起,蛟化為龍,幾多英枭人物。
不過,天下雖亂終有安僻之所,燕京便是那其中之一。
又是一年梨花盛開的季節,漫漫梨花悄悄的開遍了燕京的大街小巷,在那龐大而千古不變的玄鳥的注視下,凱旋歸來的将士們披着寒甲,挎着長劍,高聲誦唱着戰歌,從容不迫的挺進這座萬古雄城。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戰。
今夕何夕,枕刀于喉。
今夕何夕,青冢悠悠。
今夕何夕,舍我去仇。
且歸來兮,眠于樹渥……”
高昂而蒼涼的戰歌聲伴随着漫天的雪梨花肆意飄灑,每一個聽見戰歌的燕人都感到熱皿澎湃,他們情不自禁的推開門,打開窗,放聲唱了起來。
是的,燕人并非世人所傳言那樣好戰,他們也畏懼死亡,但他們卻從來不會畏懼戰争。
他們熱愛土地,寸土必争,一如他們喜歡的梨樹,把根深深的紮入皿與水融成的大地,開出的花卻是潔白無暇。
而燕京學宮便是燕國這片土地上開出的最為耀眼的一朵花,它建在燕京城的中心位置,形狀恰若一朵雪梨花,有五瓣花葉,分别代表着道、儒、法、兵、陰陽五大流派,當然,學宮内并不是隻有這五大流派,墨家、名家、農家、醫家應有盡有。
按掼例,不論帶甲出征還是凱旋而歸,将士們都會繞着那圓形的燕京學宮周遊一圈,今日也不例外。
大将軍燕卻邪傲然挺立在戰車上,面如古銅,飽經歲月滄桑,那雙眼睛卻堅冷如鐵,一如他身上的鐵甲,護肩的鳥頭已不知去向,左兇深深内陷,右兇密布着劍與箭犁過的痕迹,然而恰是如此,卻襯出他的神與形偉岸如濤。
在燕卻邪的身後是三百六十名将士,他們并沒有乘戰車,而是貫甲單騎,無一例外,他們都是在最後一次戰役中曆下赫赫戰功的人,其中有一人最是引人矚目。
這是一個年輕人,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色铠甲,年約二十上下,眉長如松,唇薄似刀,嘴角略略上翹,他的那雙眼睛最是好看,像是黑白分明的寶石一般,顧盼之間凜然生威,而這,并不是他引人注目的原因所在,而是在他頭頂上方飛着的一團火焰。
那是一隻翺翔青冥的神鳥,它宛如遊龍一般縱橫來去,發出陣陣穿風破雲的長啼,它展開長達兩丈的翅膀投下一片更大的陰影,恰好就将那年輕的将領籠罩于其中。
那片陰影就像光柱一樣,随着年輕人而移動。
“誅邪,誅邪!
”
燕京人都知道,在燕京有這麼一隻龐大的神鳥,它從南方飛來,卻落根在了燕京,而此,當然值得燕京人為之而驕傲,他們歡呼着,目光無比熱烈。
據前幾日歸來的将士們說,在冰河之源上,這隻神鳥履建奇功,最後更是在關鍵時刻,一嘴巴啄爛了北狄之王的天靈蓋,順勢還從他的懷裡叼出了北狄人祭祀天地用的小金人。
“虞烈,虞烈!
”
燕京學宮門口,成百上千的各國學子們與學士們都在翹首以待,當那年輕人雄糾糾、氣昂昂的騎着馬縱過來時,人群中有人揮着手,大聲的叫着。
年輕人目不斜視,卻悄悄沖着那人比了個手勢。
燕卻邪一聲冷哼。
年輕人眉色一正,挺兇擡頭,狀若鐵鑄銅澆一般,再也不敢偷着做小動作了。
“壯哉,威武哉!
如此鐵甲雄獅,天下何人敢撄其鋒?
”年老的學士撫着白須連聲贊歎。
“虞烈又立功了,這回不知能不能把爵位再升一升呢?
”一名學子看着燕卻邪身後的年輕人,神态極為羨慕。
那學子身邊的人道:“他不是剛升過麼?
我記得,是去年的隴山會戰,他率領自己的家臣武士八百裡奇襲,以微小的代價活捉了北狄之王之子、女,共計十餘人,一并進獻給了燕君。
那一回,他就已經是二等男爵了。
”
另一人接口道:“我卻聽人說,那一次奇襲實際上是他迷路了,竄了三天三夜,不想卻歪打正着,恰好碰到狄酋子女正在小溪邊沐浴,便讓他一鍋給端了,唉,他的運氣可真好!
”
這時,在旁邊靜聽的一名學士突然怒道:“一派胡言,虞烈有神鳥誅邪伴随左右,豈會迷路?
瞧你這慫樣,莫非是你對虞烈心懷不滿,我可告訴你,咱們燕國人隻佩服男子漢大丈夫,而不是背後說人壞話的酸溜溜老婦人。
”說完,按着劍,轉身便走。
被罵的那人臉紅耳赤,吱唔道:“那人是誰呀?
怎麼如此無禮?
”
“你方來燕京不久?
”最先議論虞烈的那名學子挑着眉角。
被罵那人奇道:“兄台怎知?
”
“怪不得你不認識他,以後切莫相信那些道聽途說了,虞烈是大将軍最為得意的弟子,兵法才學冠絕燕京,就是學宮裡的那些老夫子們也非常喜歡他,而方才罵你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燕大将軍之子,燕趾。
”
被罵那人看着燕趾遠去的背影,歎道:“唉,人比人,氣死人啦,倘若我有燕大将軍為師,又為老夫子們看重,傳以絕學,當然也可建得奇功…”
“呸,豎子,不足以言!
”
一聽這話,被罵那人身旁的學子們紛紛離他遠遠的,就像躲避瘟疫一樣,深怕會沾染上他那股子酸勁。
……
北狄之亂終于平了,狄人徹底消失在了極北的冰河之源,凱旋歸來的将士們挺立在宮城前,燕君召告天地,祭祀先烈,獎勵功勳之後,燕卻邪與年輕人并肩齊驅,緩緩駛向大将軍府。
在他們的身後,跟着十六名燕卻邪的家臣護衛。
燕卻邪道:“虞烈,此番伐狄一舉功成,你居功着著,但是君上卻沒有提升你的爵位,你可有想法?
”
年輕人搖頭道:“伐狄五年,燕師才是居功至偉之人,虞烈哪敢當得。
再說,去年隴山一役,君上待虞烈極厚,破格提拔,更賜地十裡。
此舉,已然惹人生羨,虞烈又豈敢貪圖太多,況且,這次不是也賜了五裡地嘛。
”說着,溫和一笑,若非臉頰上那一道新添的傷痕破壞了韻味,真是一個溫文爾雅的貴族士子。
“如此便好。
”
燕卻邪威嚴而凝重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容,歪過頭來,看着自己最為得意的弟子,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别急着回領地,稍後到家裡來,你師母一直寫信念叨着你,說是給你烙了你最愛吃的蕨菜大肉餅。
到時候,咱們師徒倆再滿上兩盅酒,把螢雪請來奏上一段埙,就在那株大梨樹下。
”
三年從戰,身侍鐵甲與寒劍,枕雪而眠,年輕人已經不知道蕨菜大肉餅為何物,一想到那熱騰騰、香噴噴的美味,他不禁咽了口口水,說道:“現在就去,何必等到稍後。
”
“咦?
”
燕卻邪眉梢一挑,罕見的,竟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來,定定的看着虞烈:“好小子,你是打仗打傻了麼?
你去了三年,現在載譽歸來,你的那些狐朋狗友輕易豈會放過你?
咯,你看……”說着,眉鋒一轉,看向巷子口前的一排梨樹。
年輕人扭頭看去,在那深深的巷子口,一排茂盛的梨樹之下,幾個身影正在躲躲藏藏,很顯然,他們是來找年輕人的,但有燕卻邪在,他們又不敢上前,其中,就有那為年輕人抱不平的燕卻邪之子,燕趾。
燕卻邪仿佛并未看見自己的幾個兒子也在裡面,他冷着一張臉,說道:“去吧,不過,你要記得,螢雪可在家裡等你。
嗯,順便把那幾個臭小子給我捉回來,我要考究他們的兵法與劍術,你師母說,這些年他們欠缺管教,簡直不成體統。
”說完,威震天下的燕大将軍一抖馬缰,竟然繞過了那條回家的捷徑小弄巷,朝另一條巷子奔去。
“虞烈!
”
“你小子總算回來了,快走快走,我們早就在《琴語樓》為你訂下了慶功宴。
再遲片刻,恐怕就聽不上蔡國第一大美女蔡宣的琴聲了。
”
燕卻邪一走,那群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便奔了上來,把那年輕人團團圍住。
而那隻一直飛在年輕人頭頂上方的大火鳥也朝着年輕人歡快的叫了一聲,随後,調轉翅膀朝着城中某處飛去。
看來,它也有急着想要去見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