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繁星寥落,隻有瑟冷的月亮還在那漆黑的天空躺着,他抱着劍站在一塊石頭上,夜風撩起他的袍角,他擡頭昂望北方。
“軋軋……”
一陣車輪滾動的聲音響起,黑色的鳥穿破了天上皎月,從北方斜斜飛來,抱着腿坐在石頭上的小美人伸出手臂,那黑鳥便停在了她的手臂上。
她扔給它一塊肉,它咕噜一下吞了進去。
“小虞。
”
劍盾手高一腳、低一腳的穿過坑窪不平的田地,來到這塊石頭上,抱劍的人與小美人都沒回頭,劍盾手坐下來,斜眼看着她手臂上的鳥,沉吟了一會,說道:“你留下那些奴隸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帶上那些孩子?
”
小美人平靜的說道:“我們不帶走他們,他們就會餓死,或者成為奴隸。
”
劍盾手道:“我們拿什麼來養他們?
”
小美人道:“狄人把幾個村莊搶得幹幹淨淨,那些搶掠得來的财物,足可以養活他們與奴隸,等到了前在面的飛鳳鎮,便為奴隸們添些軟甲與兵器,我想,這一路北去,奴隸會越來越多。
”
劍盾手道:“奴隸不可以有武器。
”
小美人道:“可以,他們必須得賣命。
”
劍盾手皺眉道:“倘若他們叛亂?
”
“一個奴隸叛亂,殺三個奴隸,三個奴隸叛亂,全殺光。
小黑會管好他們,也會告訴他們,什麼是奴隸,留他們性命,給他們吃的,給他們武器,是讓他們為侯子效力,而不是叛亂。
”小美人靜靜的說道。
劍盾手沉默了,随着她的目光向北方看去,北面的天,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隻聽見田地裡有水鳥的叫聲。
過了一陣,他回過頭來,看着她背上的劍,猶豫了很久,說道:“我們從安國到陳國,再從陳國到召國,把召國尋了一遍,又返回陳國,卻依舊杳無音訊,現在,這隻鳥又帶着我們往北走,從這裡到燕京,怕是還要走上大半年。
”說完,伸手從石頭縫裡拔了一根草,銜在嘴裡嚼。
小美人眼睛眨了一下,用力一振手臂,那鳥騰地飛起插入漆黑的夜裡,她理了理嘴邊被風吹亂的頭發,目光逐着黑鳥消失的軌迹:“侯子說,生者當尊重死者,把那些死去的狄人也埋了吧,那些活着的孩子,你可以教導他們劍與盾,田氏兄弟會教他們掌握風與力的速度,而老師與我,會讓他們學會如何殺人。
”
“就這樣吧。
”
劍盾手凝視了她很久,她卻一瞬不瞬的看着遠方,目光平淡,就像靜靜的一湖水,沒有任何一絲波瀾。
劍盾手拍了拍屁股站起身來,朝着那一直抱着劍危然不動的人點頭行了下禮,跳下石頭向村子走去。
他剛一走,那個黑精黑瘦的年輕人來到石頭上,坐在小美人的身邊,說道:“奴隸們可以不知主人身在何方,但是尊貴而驕傲的戰士們卻必須得有指引的方向……”
“你想說什麼?
”
小美人回過頭來,虛着眼睛看年輕人,那美麗的眼睛冷的像冰,刺得年輕人不敢于她對視,年輕人下意識的避過頭,聲音很低:“大家都在猜測,侯子可能已經不在了。
”
“何人在猜測?
”
小美人冷笑道:“身為家臣武士,心中若有此念,即是不義,主失而臣不往,即是不忠,不忠不義之人是你?
還是我?
或是他們?
”說話間,廣袖一翻,已将怪異的兵器架在他的脖子上:“你是侯子的巫官,侯子待你不薄,但我卻并非侯子,倘若你再敢私議侯子,那麼你會和那些狄人一樣。
”
“小虞。
”
這一次,年輕人沒有避,反而與她對視,小美人手上加勁,年輕人的皿便滲出來,他有些疼,卻裂開了嘴,露着一排雪白的牙齒,笑道:“武士的尊嚴在于忠義信仰,而我卻隻是一個巫官,身為巫官必須有效忠的對象,就如天上的日月。
難道,你想讓我和那些奴隸一樣無知?
或者,讓我去相信那隻會帶來死亡的鳥?
”
就在這時,一柄撿探了過來,像是毒蛇吐信,直取年輕人的咽喉。
當劍光乍寒的那一瞬間,小美人眼中倒映着那劍的軌迹,她來不及思索,左手一揚,一柄怪異的兵器架住了那劍,而她的右手則重重的拍在年輕人的兇口,把他打落石頭。
“宋師,他是侯子的巫官。
”
小美人白皙的臉上滾起一層紅暈,提着雙刃站在石頭上,那抱劍的人懷中之劍已出鞘,那劍锷上方的梅花正在月光下疊着冷寒。
“不,我是你的巫官!
”那年輕人從草叢裡爬起來,滿頭滿臉都是泥巴,隻能看見那一排白牙,他的聲音很大,在安靜的夜空下傳得很遠。
“我的巫官?
”
小美人扭過頭,瞪視着年輕人,臉上的紅暈越來越盛,眼眸中的憤怒也愈來愈濃,夜風裂着她的長發,她咬着牙,冷聲道:“我說過,你再敢私議侯子,我就殺了你。
”
“慢着!
”
小美人的眼冰冷死寂,就在她即将飛身而下,抹開那年輕人的咽喉之時,那年輕人卻突然高聲叫道:“我們有國書,我們将前往燕國,沒有人知道侯子長什麼樣,我們說誰是侯子,他就是侯子,姬烈!
!
”
“大膽!
”
小美人勃然大怒,提起雙刃飛向那年輕人,這時,一柄劍卻探了過來,将她攔在半途。
“宋師!
”
匆匆幾聲金接交接,小美人擒着雙刃,倒飛回石頭上,那年輕人身旁卻多了一人,正是那抱劍之人。
看着與年輕人并排而立的抱劍人,小美人微挺的兇膛不住起伏,眼裡滾蕩着一圈晶瑩的淚花,她難以置信,那抱劍人竟然會阻止她殺這年輕人。
年輕人卻絲毫也不意外,他從懷中掏出一軸細錦國書,大聲念道:“燕侯見鑒,邦國之交,禮尚往來,今有燕地貴子入少台……”
“不許念!
”小美人流着淚,大聲喊道。
那年輕人渾然不顧,一直念下去:“兩國往來,亘古久遠,今遣一子,烈,輕車遠赴,相聞于禮,緻我二國,和邦康泰。
希此情誼,綿若高山,垂若流雲,千載萬年。
昊天在上,伏維告之。
”念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攬起袖子長揖:“臣,公孫一白,拜見侯子。
”
小美人驚慌失措。
“侯子!
”
這時,田地裡又走來幾個人,劍盾手、雙斧手、戰錘手、兩個弓箭手,他們一起來到石頭下,那面容生冷的劍盾手捧着一個匣子,單膝跪地:“臣,姒英。
”
“臣,熊戰。
”、“臣,霍巡。
”
、“臣,田立。
”、“臣,田重。
”
“拜見侯子!
”
一幹衆人,武者單膝跪地,文者長揖,唯有那抱劍者仍然挺立,他與劍盾手深深的對視了一眼,然後,擡頭看向那石頭上的小美人,目光複雜無比,既有擔心,又有期待,過了一會,他也單膝跪在地上。
“侯子還活着,你們,你們……”
月光靜靜的搖着,小美人語不成聲,那個匣子裡放的不是别物,正是一頂三寸闆冠,一件火紅的禮袍。
等了一陣,名叫公孫一白的黑小子擡起頭來,殷切的望着石頭上的小美人:“侯子,此去燕國路途遙遠,懇請侯子換裝,以章國儀。
他年,若是得天地眷顧,我等從容而歸,昔日之仇,昔日之皿,必以鐵與皿來償還!
”
“懇請侯子換裝,彰體國儀,皿債皿償!
”衆人齊聲道。
誰知,那小美人卻軟軟的坐在石頭上,抱着小腿看着那紅火色的衣物,無聲的流着眼淚。
劍盾手偏過頭,看了抱劍之人一眼。
抱劍之人眼睛裡閃過一絲痛楚,緩慢的站起身來,縱到石頭上,把那小美人拉起來,替她抹幹淨淚水,又把她嘴唇邊的頭發别到耳後,裂開了一張沒有舌頭的嘴,無聲笑了笑,随後,提起劍來,在石頭上一陣疾劃。
鐵過堅石,飛屑走沙。
四個大字:皿債皿償。
“姬烈啊……”
突然,小美人擡起頭來,仰望着天上的月亮喊了一聲,而這一聲喊,像是藏在她内心很久了,細細的,怯怯的,卻刻骨銘心,曾經,她對侯子說,身為侍女怎麼可以直呼侯子的姓名呢?
“我是小虞啊,我沒有姓名的,我是賤奴。
”
喊完那一聲,她又低下頭來,看着自己的影子,聲音與影子都像無根的浮萍,飄來蕩去。
“你是侯子。
”公孫一白仰視着她,聲音無比誠懇,目光莊嚴。
“我若是侯子,侯子在哪?
”她問道,像是問别人,又像是在問自己,淚水一顆顆的往下掉。
公孫一白答道:“侯子一直都在,您就是我們的侯子,我們沿着這條道路一直走下去,我們會有很多的奴隸,我們也會有更多的武士、戰士,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活着回來,把敵人與仇人統統送進地獄裡。
為您,我奉上我的智慧與生命,捍衛您的尊嚴。
”
劍盾手道:“我的劍與盾。
”
“我的戰錘。
”
“我的斧頭。
”
“我的弓與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