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代,容光。
每個人頭腦都一片空白,忘卻一切,隻記得這一夜黑色長空薄涼飛雪下,黑發披散遍身染皿的男子,抱着長發垂落的蒼白女子,仰首長呼于宮阙之巅,他精緻的下颌染了皿和雪,隻讓人想起玉璧上落了桃花,他眼眸一片空茫沒有任何人,每個人卻都從此将美麗長駐夢端。
在以後的很多年裡,所有人想起這一刻,都忍不住停下手邊的所有事,默然、癡想、向往、歎息。
如向往世間本無,因極度美好而神祗般美麗的桃源。
這一刻天地靜默,萬軍在難以抗拒的容色之前忘記使命和責任。
這一刻無人開口,怕聲音一出便驚破這精靈般的絕豔,然後令人絕望的發現這震撼的美不過是個夢。
這一刻隻有甯弈試圖在雪地上掙紮而起,支肘慢慢挪向着鳳知微的方向,這一刻隻有顧南衣,抱着身軀微涼的鳳知微,在萬軍因他容光失色,無人阻攔的那一霎。
向前一步。
自十丈宮城之上。
跳下。
一轉眼冬天便過了,然後是又一個春天,春天溜走得也很快,似乎夾衫剛上身,随即便換了單衫,單衫還沒穿幾天,巴巴的又要找出去年的棉襖。
家家戶戶忙着換棉襖的時候,有人依舊一襲單衣,單騎走天下。
一襲青衣,一匹白馬,一枚綠色的葉笛,從這個冬,吹到那個冬。
葉笛薄薄在唇間,曲調他已經很熟,一路上都有人奇怪的看他,覺得這人是不是個瘋子。
他視而不見,仰起頭,迎上初冬微涼的風。
“教你個不迷路的辦法。”
“這種樹天盛大江南北都有,以後我們到了哪裡,如果失散了,不管多緊急多不方便,我們都不要忘記在這種樹的樹根下留下這圖案,然後方便找到彼此。”
“你就負責留記号,我認得路,我來找你。”
你承諾過找到我,但是每次都是我來找你,你這個……撒謊精。
吹着笛,找到你。
那一年抱着她墜落宮城,之後便暈了過去,醒來時卻在小白背上,那通靈的馬等在宮城外,卻隻接走了他。
他傷得重,卻沒死,傷口被好好處理過,他不知道父親和戰旭堯去了哪裡,也許就此罷手,也許重新找個地方生死決鬥,他不想再關心這個,他隻關心――她在哪裡?
據說那一夜他抱着她墜落,底下便是上萬禦林軍,很多人都說看見她落入人群,然而卻沒有人能找到她的屍體,當時人多混亂,有人被踏死,死得面目全非,但是屍體一具具找了,沒有她。
找不到,就還有希望。
找便是了。
這一年,他走過南海,走過閩南,走過草原,回過西涼,聞過憩園的海風,看過安瀾峪的海,到過大越的浦城,找過草原的白頭崖,去過格達木雪山的鏡湖。
在南海的碼頭上,他幽魂般四處遊蕩,尋找當年帳篷的影子,在一處牆角前停下腳步,在那裡,她促狹的将知曉塞在他懷中,用溫軟和乳香,沖開了他的混沌天地。
“你也曾這麼軟,這麼香,抱在母親的臂彎,你也應該聽過母親的小曲兒,被父親這般撫摸過臉。”
不,知微,那些我都忘記,生命裡照射下的最明亮的痕迹,來自于你。
在浦城的浦園,他在她住過的屋子前徘徊良久,手掌貼上冰冷的牆壁,當年他也這般姿勢貼着那面牆,當年牆後有她,隔着一堵牆也似觸着她起伏的心,如今他隻覺得掌心冰涼,牆後空室,光影遊蕩。
在鏡湖前那個巨大的石心對面,他抱膝等了很久,等着她突然從石心後面出來,對他輕輕笑,說:“哎,你果然知道我在這裡。”
他等了三天三夜,踩着那蓮花一次次越過湖心,雪山的風吹起他衣襟,恍惚間她還在他身側,淩波微步步步生蓮,然而當他轉頭,永遠是一片潔白的空茫。
他那樣努力去找,然後有一日終于明白,原來他永遠也找不見她了。
無論生或死,當她決心湮沒于人群,那麼誰也找不見她。
這麼想着的時候,他便又猛力的仰起臉,但就算仰得那麼急那麼快,依舊覺得有濕熱的液體,無聲的流下來。
“若有一日我為誰哭,我必永不再笑。”
知微,今日我為你終于懂得流淚,你可看見?
他靜靜的仰着臉,等初冬的幹燥的風将臉上的濕意吹幹,那一小片沾過濕意的肌膚有點緊繃,像在她身側活得分外跌宕起伏的十年人生。
然後他下馬,找出随身紙筆。
這一年他有時會寫些字,埋在做了記号的樹下。
在浦城他寫:芍藥很漂亮,眉心那點紅,可愛。晉思羽做皇帝了,他居然也在浦城,他裝作沒看見我,我裝作沒看見他。
在白頭崖他寫:我恨你所有重要的事都瞞着我。
在憩園他寫:當年你也快死在這裡,我那時還不知道悲傷,有時候恨起來會想,你真的要那時候死了會是怎樣?想了半天還是不敢想,順便告訴你,華瓊和燕懷石現在不錯。
在安瀾峪他寫:我知道你記得這地方,你沒說過,可我就是知道你想看看這裡的海,我代你看過了,沒什麼好看的。
在鏡湖他寫:當初你在甯澄懷裡塞了遺書給甯弈,你把那酒毒的解藥給了華瓊,把密旨給了齊氏父子,把大成密庫的兩把鑰匙給了杭銘,你讓我找戰旭堯要最後一把鑰匙,把大成密庫打開,給甯弈撫恤陣亡将士和受難百姓,你讓這些人把這些要緊東西獻給甯弈,給甯弈留下保住他們的命的理由,你給每個人都安排了後路,為什麼偏偏就不安排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