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我氣息奄奄快要死去的那天夜裡,皇後的院子裡突然鬧鬼,當時都以為我快死了,隻有一個老嬷嬷守在那裡,也在打瞌睡,無意中看見有白影飄過,驚吓大叫,衆人驚醒後奔來,卻發現我出了一身大汗,卻已經脫離了危險。”
“當時這事引為異事,但是衆人也沒太放在心上,我在皇後那裡呆着,下人們不盡心,時常受傷,太子那時正是淘氣年紀,常喜歡将古怪東西塞我嘴裡,我的貼身嬷嬷不敢攔,時常抱着我坐在宮外流淚。”
甯弈的語氣一直很平靜,仿佛說的不是他自己的事,仿佛那隻是個故事,主角的悲歡,早已凝固在曆史裡,化成那一地水晶,碎在前行的步伐中。
“有一晚嬷嬷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來時看見我好好的睡在她身邊的台階上,她記得自己明明是将我抱在懷裡的,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再也不敢抱我在院子裡哭泣,然而這晚之後,皇後那裡再次開始鬧鬼。”
“這世上的鬼,很多時候其實都來自人的心裡。”鳳知微輕輕道。
甯弈看着她,眼底掠過一絲溫軟笑意,“鬧得幾次,皇後不安,便說我八字和她沖犯,将我送到了常貴妃那裡,常貴妃是皇後遠房族妹,因為是庶出,隻做了妾,她那時還沒什麼膽量,我便好好長到七歲,直到天盛建國。”
火盆裡火漸漸弱了,四面更加幽暗,空氣中有淡淡塵灰氣味,黑底金邊的名貴器物沉在無涯的暗影裡,看起來和這故事一般的滄桑沉重。
“你……什麼時候再見到她的?”鳳知微忍了很久,還是問了出來。
“你很聰明,你就是太聰明……”甯弈摸了摸她的發,一聲歎息似有未盡之意,“天盛建國,我那時年紀小,還住在宮中,天盛皇宮在原先大成皇宮舊址之上改建,規模極為浩大,很多地方我也沒去過,直到我九歲那年,一次幫大哥撿風筝,跌傷了腿,衆人拿了風筝呼嘯而去,說是為我尋太醫去,半晌太醫都不來,我痛得厲害,滾下山坡,卻發現了一處雅居,以前那一片說是廢宮都上鎖的,尋常也不許人過去,那天不知道為什麼,開了門。”
他唇角綻出一絲笑意,眼中閃動着欣悅的光,“門開了,一個帶發修行的女子走出門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她……”
他微咳兩聲,轉過臉去,鳳知微一霎間捕捉到他眼角一閃而過的光芒,晶亮如鑽。
“那時我不知她是誰。”甯弈半晌恢複了平靜,若無其事的繼續,“隻覺得她極美,而且眼神極善極溫暖,我長到九歲,沒有見過這種溫暖,一時不習慣,也就忘記了對人要有戒心,竟然容得她靠近,她将我抱進去,給我包紮,給我做一種味道獨特的糕吃,我都九歲了她還試圖喂我,我在那裡呆了一個多時辰,她一直都沒說話,卻在我彬彬有禮告辭時,落下淚來。”
這回鳳知微轉過臉去,隻覺得鼻子酸酸喉頭哽哽。
天下母親!
“我回去後,總不能忘記她,後來又溜過去幾次,我知道她那裡算是禁地,每次去都很小心,隻是我課業忙,兄弟們也盯得緊,一年之内也就找到幾次機會,每次我去,她都歡喜的忙前忙後,有次我因為太累,不自覺的睡着了,兩個時辰之後醒來,看見她一直在給我打扇,因為一刻也沒停過,手腕都搖腫了。”
甯弈停了下來,撫着自己的手腕,似乎想通過自己的觸感,來感知多年前母親的疼痛,他動作很輕,眼神卻漸漸的,冷了下來。
“七次……我去過七次……第八次我去的時候……人去屋空。”
那年他九歲,九歲的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然後十歲的時候,他便永遠失去了她。
他如此鮮明的記得和她共處的一切,記得和她在一起的每個仿佛偷來的時光,七次,每次都是在心上,曆曆數過。
七次,一生。
之前的路,之後的路,都如此蒼涼寒冷,隻有這一段,着色描紅,色澤永不消退。
鳳知微看着他眼神,不忍問那個森冷的結局,紅顔薄命,由來如是。
也許她那般掙紮着隐秘着活十年,為的也就是有朝一日和嬌兒再見一面,讓母愛的光輝能夠照亮那孩子在薄涼宮廷裡被磨得日漸黑暗的心,在他注定寂寥的漫長一生裡,盡量避免他一生裡永難彌合的缺憾。
“而她的死祭,後來我打聽到了,就是今天。”
她人的歡笑隆慶人人捧場的壽辰,是她的凄涼空寂無人記挂的祭日。
“等到我知道真相時,我無數次的後悔,早知道她在等我,那麼無論課業多重,無論兄弟們多不安好心,便是拼着不吃不睡,也要多去她那裡幾次……然而世上事從來買不來後悔藥,那一年生命裡最寶貴的時光,就那麼被我浪費了。”
“不,不是浪費。”鳳知微誠懇的道,“你終究見過她,和她在一起共渡過很多時光,那些日子,她是快樂的,你也是,那便值得。”
“快樂?”甯弈頓住,重複了一遍,“快樂?”
他突然笑起來,笑聲低而沉悶,帶出點點猩紅,他用手背抹去,俯首看那點豔色,語聲也和那皿色一般變得凄厲,“我也曾以為她快樂,這十多年我都這麼以為,然而就在剛才,我知道,我錯了!”
鳳知微震了震,想到那個姿态嬌媚的水晶像。
“看見那個地道沒有?”甯弈霍然指向那個方向,“我父皇,我那父皇,果然還是不舍她的美色,他來這裡不方便,便辟了這個地道,他做的這個雕像,什麼……什麼東西!”